·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

徐志摩　　一九一三

徐志摩(一八九七～一九三一)，原名章垿，字槱森，浙江海宁人。本习经济，先後就读於美国克拉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剑桥大学。一九二三年组新月社，遂为语体诗之健将。曾任北京大学、光华大学、大夏大学、中央大学、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教授。以飞机失事罹难。有徐志摩全集。

无神仙鬼怪，不足以成小说。无喜怒哀乐，不足以成小说。无奸盗邪淫，不足以成小说。无贫贱富贵，不足以成小说。无忠孝节义，不足以成小说。博哉小说之范围也!执三尺童子而语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则不疾首蹙额昏然欲睡者几希。若与之谈桃园结义、梁山寻盟，则不眉飞色舞精神焕发者又几希。伟哉小说之能力也!小说之范围其博如彼，小说之能力其伟如此，宜乎嗜之者众矣。嗜之愈众，关系於社会愈大，而遂影响於数千年之历史，有不忍卒读者。皆小说有以致之也。夫小说入人之深旣不可思议矣，故读西游记至唐僧受厄，则悚然惊，迨後遇救，则复泰然喜，牛鬼蛇神，一若真有其事也者，遂养成数千年来迷信之社会，人人拟之汉武秦皇，咸欲求长生不死丹矣。至读水浒传诸集，观其豪饮大嚼，结义寻盟，则莫不欣然羡之，致使满目棘荆，盗贼充斥，黄巢、朱温之徒，方将乘间窃发，为帝为寇矣。至如红楼、西厢，诲人淫乱，为社会之蟊贼;三国演义虽表彰忠义，然推戴君主过甚，为专制之积弊。然则吾国数千年专制黑暗之历史，盗贼淫乱之社会，虽皆谓小说有以致之可也。

乃者欧化东渐，人心西顾，新学者流，知旧时之小说贻害於社会也，提倡改良，於是着译并起，一般之新小说，遂流行於社会。其中最占势力者，莫侦探小说爱情小说若。其文字之劣下无论矣，孰意其诲淫诲盗，更有甚於昔者乎?

向之所谓诲盗者，犹不失入先之勇，出後之仁，分均之义，且其为之也显，而防之也易;今也皆以阴谋诡计出之，蛇蝎其心，豺狼其行，其为之也隐，而防之也难。侦之之法愈密，而奸人之计愈巧，卒至侦探之方穷。而彼之计且日益新异，离奇变幻，鬼神莫测。社会之蒙其害，岂有旣乎?欧洲各国於外交上不讲公理，惟诈是尙，毕斯麦、拿破仑三世之狡诈黠猾，惟利是图，西史流传，方为吾中国社会忧，更奚堪此谲觚譸张之小说，家弦户诵，决其流而扬其波也!即若最着名之侦探小说，类多据一二侦探家之事实，而铺张扬厉之，故离奇其事，以显侦探之巧，庸讵知诲盗即基於此，福尔摩斯、多那文之辈，世有几人哉!

至於爱情小说，则弊更甚。向之所谓诲淫者，虽一时不胜其情慾，桑间濮上，穴隙逾墙，出於苟且，然此不过行之暧昧，终未敢明目张胆，以逾礼义之大防。如今之所谓言情小说、艳情小说者，假自由名义，遂淫乱目的，窃文明虚声，忘廉耻大义，行之者坦然，笔之者岸然，摹写爱情，略无顾忌。昔也犹有礼义廉耻为之范，今则侈口於文明自由，谁得而侵我，贻害社会，岂红楼、西厢等所可同日而语哉。法兰西淫风之甚，人口减少，安知不影响於此乎?

吾故曰新小说之侦探、爱情二种，其流弊之烈，更加甚於旧小说，然而译述诸家，且惟利是务，不顾是书之流毒於社会。是以侦探、爱情小说日充斥，则社会奸轨日多，淫乱日甚。

然则如之何而後可?曰新小说固改良社会之药石也，视其种类性质何如耳。侦探、爱情而外，若科学、社会、警世、探险、航海、滑稽等诸小说，槪有裨益於社会。请备言之。

科学小说，发明新奇，足长科学知识;社会小说，则切举社会之陋习积弊，陈其利害，或破除迷信，解释真理，强人民之自治性质，兴社会之改革观念，厥功最伟;警世小说，历述人心之险恶，世事之崎岖，触目刿心，足长涉世经验;探险、航海小说，或乘长风破万里浪，或辟草莱登最高峰，或探两极，或觅新地，志气坚忍，百折不回，足以养成人民之壮志毅力;至若滑稽小说，虽属小品文字而藉诙谐以讽世，昔日之方朔、髡奴，亦足以怡情适性，解愁破闷。凡诸所述，皆有益小说也，其裨益社会殊非浅鲜。有志改良社会者，宜竭力提倡之，勿使诲淫诲盗之小说，占优胜之位置，以为吾中国社会前途祸也。

集评

【陈永正】 徐氏语体诗文，华美而荏弱，殊不类此。大奇。　【张解民】 愚以为志摩先生斯文，亦如韩昌黎进学解所云：「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穆如】 一味轻狂，都无见解，妄断率言，嗅之可恶。　【徐晋如】 其文鑱刻似法家。蓝棣之师尝云，向使志摩君不死於空难，又不渡海遯迹，或当以全国政协副主席致仕。今诵此文，殊有味乎斯言。【刘勇】 其文执一猛攻，气虽盛而理未明，岂新文学家之通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