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功罪平议

罗隆基　　一九一六

罗隆基(一八九六～一九六五)，字努生，江西安福人。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学博士。曾任教於上海光华大学、中国公学、南开大学，并主天津益世报笔政。中国民主同盟之草创，隆基实有力焉。鼎革後，膺任民盟中央副主席、森林工业部部长，一九五七年因言获罪，时谓第二大右派，仅在章伯钧下。今人辑其文为人权·法治·民主。

始皇之功，功在焚书，始皇之罪，罪在不焚书。

老子称圣人之治，常欲使民无知无欲，又曰行不言之教。夫三代以前，无书籍也，无典章也，其所为治，自然而治，其所为教，自然而教，仁莫知其仁，义莫知其义，尧焉舜焉，斯大同焉。由是而文章，而学术，由是而竹帛，而书籍，由是而典章，由是而法制，夫而後禹以之治夏，汤以之治商，文武周公以之治周，三代之治，成小康焉。降而春秋战国，仁义道德之说有矣，虚无无为之说有矣，为我矣，兼爱矣，约纵矣，连横矣，着於书，述为纪，笔於史，撰於传，编於简册，勒於金石，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是其所非，非其所是，是是非非，非是是非，而天下已大乱不止矣。故曰：「慧智出，有大伪。」

夫大同之化，化於无书，小康之治，治於有书，春秋战国之乱，乱於多书。欲天下後世受大同之治，则焚书可也，宜也，功也。欲天下後世永为春秋战国之乱，则焚书不可也，不宜也，罪也。

昔者杨子之邻亡羊，请杨子之竖追之，旣返，问：「获羊乎?」曰：「无之。」曰：「奚无之?」曰：「多歧路，歧之中又有歧焉，歧之歧又再歧焉，吾不知所之也。」彼诸子百家之学术，歧中之歧也，歧而再歧也，微始皇一火之功，则天下後世之不大迷大乱者几何哉?

虽然，书已焚矣，而天下後世卒不免於迷，不免於乱者，吾又不能不谓始皇不焚书之罪也。

秦之焚书，私家之书焚矣，秦纪未尝焚也;民间之书焚矣，博士所藏犹在也。高祖之兴，相者谓之曰：「向者夫人婴儿皆以君贵，君相贵不可言。」高祖遂起於沛。始皇焚百家之书，而独不焚卜筮之言，相者得其术诱高祖以灭秦，此始皇焚书不尽之自贻伊戚者也。

然尚非吾之所以罪始皇者。夫治天下者，果待书耶，则尧舜不足以为圣。书果可治天下耶，则春秋战国不宜乱。以着书之人之身，犹不能致治於一时，纸上之空谈，安足垂法於万世。不焚则已，焚则天下之书尽付一炬，何爱於博士之藏，使留余孽於天下後世哉!

且有孔孟及诸子百家之徒而後有书，非有书而後有孔孟及诸子百家之徒也。有斯道而後有书，非有书而後有斯道也。道可道，非常道。道者天道也，自然之道也，始皇焚天下之书，书焚而道未焚也。书以言道，书且乱道，道不必书，书不尽道。孔孟及诸子百家之徒可着书传道於秦之前，後之人又何不能着书传道於秦之後乎?夫人才随时运而生，我国则孔孟之没，不复有孔孟，诸子百家之亡，不多有诸子百家，然而後世孰不曰孔孟及诸子百家之书犹在耶，孰不曰孔孟及诸子百家之道犹传耶?彼书菁华也，彼道神圣也，之人也，之书也，之道也，美矣，尽美矣，善矣，尽善矣，可仰而不可及矣，可望而不可得矣，可守而不可变矣。

噫!我国之所以文化日衰，道德日下者，始皇焚书不尽之罪也。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何古今人不相及也。使始皇乘春秋战国之後，尽焚天下之书，俾後世不复知有斯人，有斯书，有斯时，有斯道，不知尧舜之公，不知夏禹之私，不知征诛之汤，不知吊伐之武，不知桀纣之恶，不知伊尹太公之贤，兢兢业业，合天下之人，成天下之治，油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然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後之大同，安必让美尧舜哉!

惟始皇知焚书，知焚书而不知尽焚天下之书，使後之学者，抱其残，守其缺，同者从而是之，异者从而非之，非者是之，是者非之，奥矣更奥之，深矣再深之，高远矣尤高远之，真者伪之，伪者真之，天下之书，似经非经，似史非史，天下之道，似孔非孔，似孟非孟。天下奔命於学术，天下无学术;天下奔命於礼法，天下无礼法;天下奔命於仁义道德，天下无仁义道德，皆始皇不焚博士所藏有以作之孽也。

噫!後之欲求大同之化者，其孰从而求之哉!此则不能不归狱始皇者也。

集评

【赵瑞侯】 以老庄学识，科始皇功罪，颇极恢奇夭矫之观，未可以寻常绳墨少之也。　【陈永正】 少年作此瑰异之文字，已卜四十年後更爲瑰异之人生。吁嗟乎努生先生。　【张解民】 顾亭林日知录云：「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又云：「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爲华实之辨也。」孔孟之道亦沦爲清谈之资，欲不误国而可得耶?努生先生之忧愤亦深到矣。　【徐晋如】 才华绝代。惜哉此君，生不逢时。　【刘勇】 儒家持论多忠厚，道家持论多激切。大句高言，瑰怪不可方物。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邹金灿】 忧远之作，正言若反，漆园遗风也。顺读之则浅，逆读之则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