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疏证自序

彭玉平　　二○一○

彭玉平，一九六四年生，号倦月楼主人，江苏溧阳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着有诗文评的体性、人间词话疏证、中国各体文学学史 词学卷、中国古典诗学研究、唐宋名家词导读等。

大凡文论之经典，或结一代之穴，或启一代之风，舍此而难副经典之名矣。而其作者，非具深沈之学识，即具敏锐之观念。吾国文论，素以结穴者居多，若彦和、表圣、沧浪之属，皆为其例;然其中亦不乏善辟新域以引领风尚者，若伯玉、静安则允称其类。昔伯玉慨叹「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故其驰书左史，独标兴寄，殷望风骨，欲一洗六朝绮靡之习。唐诗之勃兴，伯玉与有功焉。静安生当清末民初，词坛因半塘、强村之倡，偏尊梦窗，一时俊彦，咸趋其後，斯风由是愈烈。或高言外涩内活，或放论潜气内转，或以无厚入有间，或以重大寓於拙，虽文采无愧密丽，而词气往往滞塞。诚如蕙风所言：「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又曰：「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花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盖梦窗词非不能学，要在於操翰之时先具气魄而厚其底蕴，於提顿之间空际转身而神力自张，如此方能得梦窗之神髓。若一意堆垛七宝，刻削词采，则都无筋骨矣。

静安素持「北宋风流，渡江遂绝」之说，生平最恶梦窗，以其虽具格韵，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视时人追摹梦窗为弃周鼎而宝康瓠，故力倡五代北宋，以纠其弊。其撰述词话，拈境界以为本，以「语语都在目前」之不隔为尚;於自然人生，则并重出入其境与忠实之心;又因观物之不同而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而以涵括人类普适之性情为天才之表徵。凡此诸论，当彼之时，真如空谷足音，本应一新世人耳目，而讵料波澜不惊，影响寥寥。盖其时静安尚未预词学之流，於词坛人微言轻耳。

然吾人将静安诸说验诸手稿，龃龉出焉!何则?盖境界之论本散漫各处以自相融合，且境界之外，复有他说错综。若词之体性，初则承皋文「深美闳约」之论，而以正中为楷式;继则倡明境界而自成统系;後复援引屈赋「要眇宜修」以为说，誉重光为神秀，独出众上。三说之间，其实未安。若深美闳约与要眇宜修根柢固同，皆以精微婉约为词体本色，非精心结撰则无以达之;而境界所谓高格名句，尤重自然真切，要在伫兴直寻，彰其灵动韵致，与彼二说理路迥然有异。如此诸说杂陈，自非细绎手稿，不易明也。

窃思静安论词非徒逞一家之言，乃因时而起，岸然救弊者也。故其不避偏锋，恣意而发，若贬抑长调，鄙薄南宋，甚者以小令作法衡诸慢词，皆为人深相诟责，良有以也。以余观之，静安词学本得失参之，若依词史而论，则未免自限门庭而堂庑未张;若就济世而言，则宛然导引时流而厥功甚伟。此余之疏证，所以不烦琐屑以探其奥窔也。昔夫子有云：「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引录於此，以略供吾作时时怀想者也。庚寅六月十一彭玉平自序於倦月楼。

集评

【张解民】 门径嫺熟，出入自如，文气亦圆熟。　【胡可先】 此评静庵论词之得失，颇中肯綮。言其失则贬抑长调，鄙薄南宋，实乃不避偏锋，恣意发挥，故爲後人诟病。然境界说实与词学发展扞格，则尙可申论之：时人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引张尔田语对人间词话已致不满，并言静庵有深悔少作之举。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更言：「其以境界论词，虽有得易简之趣，而不免伤於质直，与意内言外之旨，辄复相乖。」今读人间词话，盖每论及词家，精辟之处纷呈，其境界之说亦贯於全书。然王氏境界之说，与佛教所取之「境界」本义并不相同，盖其得益於西方之说处甚多，加以人间词话爲恣意发挥之作，故於词人词作，亦颇有相隔之处。其治词学，若以夏承焘较之，则如程千帆先生所云：「王观堂之少作词话而毕生精力初不在此者大相径庭。」　【李舜华】 此文亦转接提顿，有眞气斡运其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