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始末记
缪荃孙 一九一四
缪荃孙(一八四四~一九一九),字炎之,又字筱珊,晚号艺风老人,江苏江阴人。清光绪丙子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主南菁、泺源、龙城、锺山等书院讲席。一九一四年任清史馆总纂。创办江南图书馆及京师图书馆。着有艺风堂藏书记、艺风堂金石文字目、艺风堂文集等。
自明中叶以来,海内藏书家莫不以四明天一阁为巨擘。黄梨洲表彰之,全谢山为之记,阮文达公为之编书目,学士文人心目中均有一天一阁矣。
初,范尧卿司马素好购书,与丰道生善。先在万卷楼钞书,且求道生作藏书记。值道生得心疾,楼上之书为门生辈窃去不少,又遭火患,以其幸存之余归於范氏。司马又稍从弇州互钞,以增益之,遂雄视浙东焉。
阁之初建也,凿一池於其下,环植竹木,然尚未署名。及搜碑版,忽得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元揭文安公所书,而有记於其阴,大喜,以为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因即移以名阁。
司马二子方析产时,以为书不分,乃别出万金,欲书者受书,否则受金。其次子欣然受金而去。今金已尽,而书尚存,其优劣为何如?
此阁构於月湖之西,宅之东,墙圃周回,林木荫翳。阁前略有池石,与闤闠相远。宽闲静閟,不使持烟火者入其中。其能久,一也。司马殁後,封闭甚严,继乃子孙相约为例:凡阁厨锁钥,分房掌之,禁以书下阁梯,非各房子孙齐至不开锁;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厨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鬻者,逐不与祭。其例严密如此,所以能久,二也。
黄梨洲後,万季野徵君、冯南轩处士继往,崑山徐健庵司寇闻而来钞之,海宁陈广陵詹事纂赋汇,亦尝求之阁中,全谢山为小玲珑馆马氏亦往钞之。迨四库馆开,范氏进呈书六百三十八部,为藏书家之冠。诏建七阁,专人往浙绘阁图,仿其式以造,亦至显荣矣。乾隆癸丑,阮文达公督浙学,数至阁下,命范氏後人分厨编定数目、碑目刊行。
道光庚子,英人破宁波,登阁周视,仅取一统志及舆地书数种而去。咸丰辛酉,粤匪之乱,阁旣残毁,书亦星散。范氏後人四川知县邦绥避地山中,得讯大惊,即间关至江北岸搜访,闻书为洋人传教者所得,或卖诸奉化唐嶴造纸者之家,急借资赎回。寇退,又偕宗老多方购求,书始稍稍复归。其有散在他邑,不听赎取者,则赖郡守任邱边公葆諴移文提赎,还藏阁中。後宁波太守江宁宗湘文,延慈溪何明经松重编书目,未就,去任。光绪己丑,宁绍台道无锡薛观察福成,复属归安钱念劬明经编成四卷,己丑刊行,体例胜於前编,惜书止存十分之二。
光绪三十四年,内兄夏闰枝守宁波。余欲登阁观书,闰枝於八月间与范氏订约,至次年始得覆,定期三月十八日。余於十三日自江宁赴之,十五日到鄞,十八日到阁。范氏派二庠生,衣冠迎太守,茶毕登阁,约不携星火。阁甚庳隘,然朴素坚固,明制宛然。阁上宝书楼,明嘉靖时题;阁下长联云:「承梅涧、柳汀以後,清节衣冠,世泽永四明司马;比南雷、东涧之奇,图书泉石,高楼仰百尺元龙。」阮文达撰;又有「天一阁书藏」,亦文达笔。梅叔跋云:「天一阁藏原有之书,另辟一藏,专收後来之书。」云云。惜范氏子孙不能体文达之意也。厨用散木,两面开门,界而为五,每厨门标每类,例须范氏子孙检阅,观者不能自抽。余携现在书目细阅,应抽阅者,付之范氏子开厨。但见书帙乱叠,水湿破烂,零篇散叶,鼠啮虫穿,迥非阮文达公所云。范氏子见书而不能检,余告之,乃抽出。再检再阅,范氏子挽余自抽,盖目不知书者。余笑应曰:「肯破例耶?」相与一笑。列厨分类,每类止数十本,然皆嘉靖前书刻本,无方体字,钞本蓝格绵纸,令人不忍释手。嘱钞宋刑统、正德江阴志而出,聊慰生平素愿。然所见,殊不逮所闻矣。
闰枝归谓余曰:「再阅百年,遗书尽入虫腹。天一阁其泯灭乎!」闰枝赴湖州本任,只钞得刑统,而江阴志未果。癸丑余避难侨沪,忽闻阁书大批出售。予友石铭得宋刻书经注疏、欧阳体六十四卷本,又见明刻明钞书五六百本,及明登科录百十本。意其子孙居然肯卖,後知沪上奸商浼贼往偷,迨知觉,已去大半。鸣官究治,止定获到二贼罪名,书仍不能还阁。近日有司之新律也。阁书止存三分,又去其二,并不能待入之虫腹。近日浙西陆氏皕宋楼、丁氏八千卷楼、姚氏咫进斋、朱氏结一庐,均已四散,并天一阁亦不能保存,可谓文运之厄矣。
集评
【熊东遨】 不散失於彼时,定抄焚於文革。「文运之厄」,愈後愈甚。 【陈建森】 辛卯仲夏,余携夫人同游宁波,沐浴更衣,诣天一阁,了夙愿者也。欲登阁观书,然告知内部修建,藏书阁已封存。无书可观,转赏池石林木。但见翠竹临风,难展凌云之姿;泉石无言,已露衰老之容;月湖水浊,时有雏鹅闲泳;回廊几进,多售旅游纪念之品。呜呼!世事变迁,斯人已逝,古风萧淡,风雅难以爲继。惟「天一阁」题匾,斜阳老眼,空朦苍茫,幻作一楼烟梦。 【穆如】 文静优雅,诙谐感兼之。 【易庵】 行文笃实,字字痛心,备见文献保存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