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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行略

谢玉岑  一九三二谢玉岑(一八九九~一九三五),初名子楠,又名觐虞,字玉岑,後号孤鸾,江苏常州人。钱振鍠婿。曾执教於温州十中、上海南沣中学、商学院等校。工词、书、画。着有孤鸾词、白菡萏香室词。妻钱氏,名亮远,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六月二十五日生。生之日,庭中白莲花。其王父因字之曰素蕖。民国八年己未十二月来归,越壬申三月十一日即世,凡归余一十四年,而春秋三十有三。...

谢玉岑  一九三二

谢玉岑(一八九九~一九三五),初名子楠,又名觐虞,字玉岑,後号孤鸾,江苏常州人。钱振鍠婿。曾执教於温州十中、上海南沣中学、商学院等校。工词、书、画。着有孤鸾词、白菡萏香室词。

妻钱氏,名亮远,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六月二十五日生。生之日,庭中白莲花。其王父因字之曰素蕖。民国八年己未十二月来归,越壬申三月十一日即世,凡归余一十四年,而春秋三十有三。

吾谢氏自高曾以来,与钱氏世世为文字交。吾大父又赘於钱,吾大母於妻为祖姑,吾父、吾嗣父生於外家,与吾外舅名山先生爱好逾弟昆。妻家菱溪,去县城东五里,所居面河。濒河东南望,两桥环束者曰大小白家桥。白家桥以北,闤闠雁列,而妻居为最雄。居西百余武有园,曰寄园,具花木台榭之胜,为吾祖舅、外舅读书款宾客之所,而外舅胜国後又於此中课弟子不出者二十年。吾家自大父迁居城中,而妻曾王母在堂,吾王母归宁,吾每侍侧。垂髫见妻,闻婚姻之议,私心不能无向慕。及吾遭二父丧,从外舅受业,主妻家。时吾年十有四,妻年十有三,而婚议以星家言中阻。其後吾游海上,厌夫世之闺襜有浮华靡曼之习,不乐就婚他族,终婿於钱。然妻渐长,感人寿之促,百年旦暮,常有哀思,欲撤环瑱侍父母以终,来归非其志矣。

妻生而聪慧。吾外舅生男女七人,妻为长。劬学乐道,读书不倦。旣从吾外舅多闻古今忠义理乱之迹,致力温公通鉴尤勤。吾外舅有书名,妻以家学亦好书。初为颜柳,肖吾外舅,後从其外祖玉虹楼费先生受笔法,则又为云峰山下碑,而行押书乃肖费先生。费先生邃书学,为乡国所推。其论执笔,一以安吴包氏为归。为榜书双钩悬肘,方寸以上书鹅头搦管,行草书拨灯转换,篆隶中指尖顶管,虚掌运腕,悉以授之外孙女,自拟於汉蔡邕以笔势授女琰,以为至乐。惟妻自有井臼女红之司,儿女之累,疏笔砚,终年不握管,其书可留者绝少,则固妻平昔之所痛心也。

辛亥吾家两遭大故,癸丑草堂火,藏书复烬。吾大母、吾嗣母、吾母茕茕抚孤,十年中门庭若冰雪。自妻来,期而生女子子荷钱,再逾年而生男子子伯文。吾大母始开口有笑容,而妻亦温恭好礼,能得重闱欢。吾初赘於菱溪,未几外姑殁,妻抚其弟妹,主中馈,不得常居吾家,而春秋佳日,岁时伏腊,每一归省,满堂融融。其後妻为其弟娶吾季妹,而吾长妹亦婿外舅犹子。於是钱谢交益亲,戚党称说,比於古之朱陈焉。

妻貌端厚而体不充,然耐劳苦,亦不数数病。读书刀尺辄以夜。自来归,凡生男子六,存男子子三,伯文、仲薖、叔充;女子子二,荷钱、荷珠。而血气渐衰。

自荷珠生,吾方执教龙华,旧疾咯血作,昕夕以快邮叩吾外舅,商榷药石。妻闻之大忧,皇皇至不能举步,私祷於神,不茹血肉。吾病及瘳,而妻殷忧失营养,独憔悴不胜。逮又生叔充,方乳,痈出颊辅间,口不能张,凡四阅月疮始合。去年春,吾寓沪东,偕妻来司炊饪。小楼居五人,米盐琐琐,常恐乏绝,亦终日无欢容。十月中,吾大母生辰,妻复有身,乃议送之归。归一日而荷珠、叔充病几殆。妻於是体益罢。越一月,余又归省,见妻嗽,瘠甚,目无光,色槁腹重,步履若蹩,握手凄然。时妻犹抚两儿睡,每夜起抱儿溺。吾归居异宫,实未能尽知妻之困顿。又以产前病,俗谓产即愈,未以为危也。岁阑沪难作,礮火烛天。孤客远地,方有陆沈之恫,未得时时念妻。而其间尚两得妻函,皆自言病苦。今年二月,女弟书来,云妻产一女,健饭,喜欲狂。继又得书,谓女不育,妻亦病。犹以为无患。而此後女弟书言妻病辄不详,惟速吾归。吾以车梗,舟行有劫越之警,体不胜,且恋海上一枝,故迟迟及三月三日得电急行,两宿至家,而妻病已笃。耳聋、便泄、盗汗、喘咳、肺翕张,不思饮食,殆知其不能起矣!

自吾归迄妻死,可一来复。病中妻犹为吾计往复舟舆之资,为吾数行期,为吾言病累堂上,心不安。问疾者至,必肃坐,温语酬酢,一如平常。惟叩以病,转言无所苦,则又其精气销亡,即感觉之官亦失所司也。三月十日,妻言骨痛,始反侧为不安状。夜,子欲起更衣,强抱持之,毕事而神昏汗下,面如蜡。吾惧而号,吾母、吾嗣母、诸女弟咸集,妻复苏,视两姑,以深夜临视,犹再三谢,并及吾。及姑去,速吾寝,稍迟,怫然若不悦。然吾入他室,方就枕,而环侍者惊呼,则妻已气绝矣。妻死时诸儿女方酣睡,吾怜其娇小,不忍命之起,默然独抚妻发,视其颓然若入睡,不知何为悲苦、何为心灵,惟觉别一世界而已。

嗟乎!妻自来归十余年,以吾多病,无日不忧为嫠,今乃先吾而死,为妻之幸耶?其不幸耶?使妻不死,而异日者见吾启手足之状及吾诸儿女擗踊斩衰俨然哭泣之哀,其悲苦又何如耶!然吾於妻之死,终不能无悔矣。使妻而不嫁,无儿女娠育之劳,读书事亲,若北宫婴儿,则可以不死。嫁矣而无终窭疾疢死生之忧,摇精荡魂,则可以不死。去年来上海,时时言瞀眩,厌楼居亢燥,无树木清气之养,使早为一所,则可以不死。海上归,疲惫枯槁,病象已备见,使急治之,犹可希冀於万一以不死。然而吾皆不之顾,使之忧伤怫郁憔悴,免身而病,遂一发至於不可为。则是妻之死,何翅吾坐视其亡而不援手?又何翅吾亲死之也!吾贞疾十年得不死,而於妻之死,内疚神明,则此後虽有松乔之寿,钟鼎之奉,吾又安能得一日之乐,以忘妻垂死之状也!

妻性庄肃,虽燕息不涉戏谑,自奉俭约,节用好施,於伦常之谊尤笃。自吾外姑殁,居常念吾外舅老,两妹细小,来海上,三日不得菱溪书,则忧思形於梦寐。当死之晨,恍惚中言外舅病,而垂绝前顷刻将更衣,告女佣曰;「勿动,吾当思母家事。」嗟乎!使妻有老父而不得养,有弟妹而不得友者谁耶?使妻忧惶拮据十余年,虽死犹有余憾者谁耶?

於是妻死,沪上孤军方退崑山,而大军北来,云集姑苏以上,徵役车骑四出,吾乡夕数惊。吾不得已,於妻死之十有七日,以舟送其柩暂厝於菱溪钱氏先茔之旁,盖距吾外姑之墓不百步,而至外舅家才可一里。庶几妻之魂魄晨昏犹依庭帏,遂其志焉。

当吾舟东行过菱溪,望寄园花树掩映,吾与妻所同游也。望其居,吾与妻所同居也。门前之路,溪中之水,妻归宁舟车之所经也。吾与妻於菱溪之有情与夫外家之厚恩,奚止山之高、水之长,然而吾二人相处之岁月遂已一星终矣;天下之大,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矣;一家之内,少者壮而壮者老矣;外舅之寄园,无宾客弟子之盛矣;菱溪之闤闠,零落不成市矣;曩诸郎之与吾共晨夕者,皆有弧矢之志,出而之四方矣;妻之群从姊妹,他日垂发画眉与妻为初三下九之戏者,亦各有家而抱子若女矣;吾视舟中儿跳踉若不知世间有无母之痛者,而荷钱且十三岁,仿佛初见君之年矣!

追维畴昔,知去日之苦多,而盛衰之不侔如此。则吾之悲又岂仅抚棺垂涕为妻一人而已耶?今者吾入见吾大母、吾母,垂暮抚诸孙,噢咻摩挲,而吾不能使之养;出见吾外舅苍颜白发,方有蹈海沈湘之痛,而吾不能使之乐;吾有事畜之任,仆仆道途,而不能一日无内顾之忧,以免於不孝不弟,凡以吾妻之丧之故。妻所系於吾钱谢两家者重矣哉!

嗟乎!吾常多病,学殖荒落,文字草草,何足以尽吾妻之生平?且吾曩为诗文,喜藻饰;为书,喜古文。虫鱼鸟迹,诘屈聱牙,皆非妻之所深喜也。吾今兹将从事三代以後书,齐梁以後文,以求妻之一盼,然而妻则终不可见矣。呜呼,岂不哀哉!

集评

【陈永正】 满腹悲酸,一泄而出,哀声不绝,难以章句矣。 【张解民】 悲极痛极,擗踊泣诉,一发不可收,至情至性之文,未可以常法衡量。屈子离骚,何尝不回环往复也? 【王玉祥】 伉俪深情,沧桑百感,俱见毫端,令过来人唏嘘久之。 【徐晋如】 哀婉芳馨,情深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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