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续稿序

钱仲联　　一九五九

虞山诗派，导源东涧，钝吟发藻於西崑，赤崖蹑踪於长庆。司业大雅，宏沧洲之规;竹桥逸品，竦四灵之韵。是皆酌焦尾之清英，腾芳蕤於来叶。爰暨叔末，名辈迭兴。蛮巢、虹隐、石友、摩西、云史、龙尾诸先生，各造一关，并希千祀。惟栖川薄霄之异等，见阳舒阴惨之殊观。领异标新，徽徽称盛。而杨君无恙，益拓其樊而昌其绪焉。

君少承诗虎之世家，擅铁龙之馥誉，性耽泉石，雅尚图书。心事拏云，万卷插邺侯之架;幽忧勿药，三年下胶西之帷。含神雾而在山，歌盘阿以送日。乌目之遥青排闼，让塘之空翠浮卮。浣花诗王，梦入陈芳之国;毗耶天女，伴参金粟之禅。发为声诗，肖其身世，绵邈与玉谿为近，隽秀则简斋之遗。固已穷幼眇之音，博幽微之趣矣。旣乃挥手丘樊，题襟湖海，声华旣懋，贤达倾心，一时散原、吷庵、墨巢诸老，相与联襼掎裳，推襟送抱。骀荡裙屐，酬答苔岑，濡染者深，径涂遂易。祠木犀之律祖，则口吸西江;蜕锦瑟於华年，而神融北宋。往往旗亭赌唱，播黄河远上之词;白社齐盟，寄月泉送诗之札。清标迥绝，真宰自存，神骨斯超，空花亦萎。君诗至是而一变矣。

岁在昭阳，乃以所着无恙初稿授诸削氏。一编传世，万口流芬。团扇江东，画放翁之面;弓衣蛮徼，织春雪之吟。凡胜流月旦之评，无间然矣。时近廿霜，稿又积寸。乃未及续寿文梨，而君已病肺辞世。朋辈校缮遗篇，总为无恙後集。余寻籀数过，绝叹弥襟。盖视初稿所存，畦町日新，涛澜益纵。家园之情旣切，山水之趣方滋。中间紫海湔泥，祖洲濯足，济胜有具，揽物长谣，鳌背穷五山之奇，桑下生三宿之恋。挹华严之瀑，天龙荡其灵胸;鼓箱根之桡，海鲸铿此妍响。书窥东壁，吐作芒之星;帘卷沧溟，写摇空之绿。然而伤信美於殊土，微言讽地肺之沈;顾一粲於灵妃，绝意谢瑶章之献。不徒宣胜情、符玄赏而已。晚世诗人东游之作，若人境诸家，胥当敛手焉。君之诗於是又一变矣。

洎星槎言旋，吴门小隐;仙杖偶拄，黄岳寻真。履石临危，垂二分之足;排空驭气，扪一握之天。三十六峰，随云开阖;四千余丈，将梦降昇。亦旣发五盖之蒙，结九仙之契。笔力所肆，与玉笏以争高;秋色飞来，振琼笺而欲起。撷昌谷之古艳，纳东野之窈吟。和以天倪，因为曼衍，君之诗於是又再变矣。

旣而苍鹅兆衅，白雁闻谣，烽燧煮霄，虫沙载路。玄晖之瞻望京邑，江声未央;王尼之恻怆横流，露车靡骋。君於是奔迸交州，栖迟辽海。怅停云於八表，已怜旧好之非;期返照於崦嵫，愿缓须臾之死。西山薇葛，兴墨胎之歌;北窗羲皇，拒元嘉之聘。旣窜身瓯脱，逃祸秦硎，六甲五龙，几嗟岁易;千桑万海，莫非怨端。故国平居，遣夔巫之秋兴;危栏轻命，望西北之高楼。枨触生平，绸缪啼笑，眢井铁函之史，本穴民刳之以心;西台朱鸟之魂，曦发翁泣之以血。盖自戊辰涂炭以还，甲子编年之始，歌也有思，哭也有怀，而君之诗於是为三变矣。

观其广己造思，每变益上，梵志翻着袜之法，化臭腐为神奇;陵阳学参禅之方，得正法之眼藏。梁简文所云英绝领袖，微君谁归?自赤明开纪，朱鹭呈祥，禾海连云，钢花夺月。大旗镰斧，宇宙属於工农;天堑虹梁，今古烁兹奇迹。使天假君年，方当出其椽笔，鼓吹昌期，大同张三世之辞，铙歌唱一家之曲，则区区守主客之图，点乾嘉之将，目君以虞山後劲，东涧疑丞，君将有迈往而不屑者矣。

余生共里閈，托契琴尊，旣笙磬之同音，亦蚿夔之相慕。深惭牛後，甘避卢前。自藕孔违兵，蜃楼寄迹，劳歌互答，投分益亲。当旧乡临睨之余，增永嘉流人之戚。十年往事，感风义於平生;一笑凌云，想故人之慷慨。沈吟此卷，如接清言，钻味敛衽，神惢形茹。爰缀小序，永志同心。

集评

【陈永正】 梦苕先生之才情识见，自远越流辈，骈俪一体，亦爲独步。然於此高华典丽之文中，忽睹「赤明」数语，恍如天降巨石，亘於坦途，令人诧怪。噫，钱翁亦具变化腾挪之神力矣。　　【张解民】 五零年代以还，讲话作文颂圣谢恩、谢罪自贬之风大行，作家王小波指斥爲「话语税捐」。钱老学术泰斗，一字千金，捐纳自难幸免。然则「禾海连云，钢花夺月」云云，未免畸重矣，盖彼时空前大饥荒正席卷九州，亿万饥民方转徙沟壑。嗟夫，亦见当年爲人爲文之不易也。　【王玉祥】 出入古今，纵横坛坫，眞眞爲序之上也。　【宗家】 论诗易，论诗之变难，以诗论人更难，四变於斯，如对故人矣。　【易庵】 梦苕翁以诗称雄近世，犹猛将一呼，万骑辟易。此文亦奇气贯注，霸悍有力。　【陈渺之】 骈体论诗，自以梦苕爲魁杰。年十九所撰近代诗评，掎摭百家，汗流籍湜。此篇愈爲老炼，盛气旣敛，故谊弥深，已臻情文并茂之化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