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碧柳别传
刘咸炘 一九三二
刘咸炘(一八九六~一九三二),字监泉,号宥斋,四川双流人。监泉祖沅、父梖文,皆以名儒讲学鄕里,监泉幼承家学,五岁即能属文,以读书着述授徒终其身。主尙友书塾十余年,又历任敬业学院哲学系主任,成都大学、四川大学教授。着作已成者都二百三十一种,汇为推十书,取说文「推十合一」义也。蒙文通许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
唐迪风别传成,录寄江津吴芳吉碧柳,覆书见许。未几而有电报自江津至,碧柳病死矣。得报惊而失声,如痴者久之。乌乎!世乱不可言,惟望茁非常之人,即使穷塞,犹可为将来播种。而黄茅白苇,弥望中特立者,千百仅一二。乃又中道而死,天耶?人耶?悲哉!悲哉!
碧柳与迪风,虽皆不合时宜,而其世遇则异。迪风多为人所恶,虽亦有感之者,而几至避地。碧柳则多为人所喜,虽谤亦随之,而所至亲附者众。碧柳卒於其县中学校长之任,积劳而病。其死也,哀诔诗传表颇具,较迪风为赫諠矣。然余犹有言者,亦以志余所不忘之碧柳耳。
碧柳平生历百苦,尝自作年表一篇,冠於诗卷,述之甚详,其曲直致足动人。又爽摰喜自道,尝三数见者,必称为血性人。讲演尤激昂,闻者莫不奋,士之亲之以此。顾以余所见,则碧柳之不可及者,乃不在其激昂,而在其坚实;不在其血,而在其骨。即以血论,亦不在其於友朋,而在其於家庭也。
迪风形硕长而气盛露,碧柳则体遒削而气沈抑。迪风词锋虽可畏,而颜常若笑;碧柳平居讷讷,而有不当意,则双眸耿耿直视。以昔人品藻言之,盖迪风近狂,而碧柳近狷焉。
碧柳行历朔南,通英吉利文字。作诗参西方法,盛有名。称道孔孟,亦兼取耶苏及希腊先贤。勇於为人,常思树绩於邦国,故人或以为能合新旧。然其欲有为之心,多发於不忍,而少生於欲,自见近里者,已欿然不自足。於所不为者,持之坚决。尤恶趋时,乃至以女子不剪发为贤。非夫张胀偾气,从风譁世之流也。
碧柳与冯敬通、刘孝标、汪容甫有同戚,而其为人无名士气。虽百忧交攻,未尝有牢骚愁怨之态。然又非遣以达观、胜以豪情也。其所以处此者,平情率理,归於自责,乃有儒者所未能。若斯所言,欲举其事以实之,则不胜举。无已,姑举其与余书,有曰:「自去年闻畅论成己成人之言,连连发现不能尽性之处。念此事归求有余,何必在外?」又曰:「处伦常艰困,无过自责。聆兄所戒,信奉益坚。今知彼之不能善处我,皆我不能善处之也。感召由己,何暇责人?」又曰:「兄谓我言谈态度,与人刺激性重,时刻未忘,在此力求收敛,似稍佳。」乌乎!碧柳於余常推许过当,余怍然不欲举也。不得已而举此,乃以彰其心德之隐,且见其度量。充斯量以进,所就当如何?而孰意其遽止於是耶!庄生有言:「有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碧柳不幸而类是。庄生意虽稍迳挺,而哀碧柳之早死者,能不以是为之惜哉!
碧柳平生惟传诗,尝欲仿西方人为数万言之诗,粗拟构式。谓广州为初通异俗之地,而游踪未至,欲以暇往观之。又拟潜心究先儒书,并以所得充此诗。诗竟未成,然其志亦不专在成诗也。其诗长短言最盛传,而余独喜其五言。思亲哀民之作,尤余所以得知其人。尝语之曰:「中西合体之诗恐不可创,五言自明末诸遗民後无能者。君作遒摰,几可与抗,宜尽力於是。」盖碧柳之诗之可贵者,亦不在於激昂,而在坚实;不在气,而在骨也。乌乎!碧柳已矣,欲见其人惟诗耳。然而止以诗传者,碧柳之不幸也。
集评
【张解民】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沈下僚」与鲁迅「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之句,可堪赅括传主生平。虽然,得吴宓先生、刘咸炘先生此等死友,芳吉先生亦可含笑於九泉之下矣。 【徐晋如】碧柳之殁,雨僧爲山阳死友,故其正传,非雨僧不能爲。然推十君之别传,洞牖另辟,亦足知人。「不在於激昂,而在坚实;不在气,而在骨」是一篇文眼,徵庄引儒,反复引证,评骘有当,遂成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