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姊事略

柳诒徵　　一九二五

柳诒徵(一八八〇～一九五六)，字翼谋，亦字希兆，号知非，晚年号劬堂，江苏丹徒人。创办学衡杂志、国风半月刊、史地学报等学刊，曾於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清华大学、中央大学等多所高校任教，并曾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南京图书馆馆长、考试院委员、江苏省参议员。一九四九年後，执教於复旦大学，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着有中国文化史、国史要义等。

先姊讳兰徵，字孟瑞。先府君逢源公四十一岁始举姊，外大父鲍仲铭公锡以名，兆生男也。越六年，诒徵生，又越六年，先府君弃养，先妣鲍孺人挈子女，居外家， 诗书。诒徵幼而騃，不知学，先妣课读严，日诵有程，姊侧坐治女红，聆诒徵所读书，能晓其大谊。性渊静和婉，最得外大父欢，晨夕进菸茗樽酒，问衣燠寒，节适炉扇，敬供汤沐，或侍叶子牙牌之戏，偶不在侧，外大父即曼声呼之，以为乐。事舅妗、接仆御咸有礼，伯舅濬卿公、仲舅煦斋公试镇扬各书院经古课，恒属姊检子史诸书，因熟习史汉及唐宋以来政教兵事得失。每夕，外大父、先妣、两舅氏置酒论文史疑义，姊敬侍默识，间质所见，持论闓爽，两舅氏辄嗟赏之。手录老庄、诸子、史监、唐诗、宋儒语录、近贤律赋，咸成诵，橅褚赵楷帖，得其娟秀之意。比诒徵长，授徒自给，姊侍先妣督诸生倍诵，诸生爱敬姊，过诒徵也。

年廿有九，归於徐，姊夫粹甫茂才，绩学工诗，闺中倡和致乐，处娣姒无间言。时方变法，姊赞粹甫游学日本，粹甫亦勖姊阅新教育书，兴内地女学，志事甚盛。顾风会未尽开，粹甫游学归，郁郁无所试，游客粤东，罹赤痢卒。姊闻耗，痛不欲生，遗腹数月，复流产，男也。姊於是矢志抚两孤女，使就学，以自立式闺阃。

甬人范君应衡倡立天足女学，延姊为之师，吾邑女子任学校教师，自姊始也。天足校绩旣着，邑之官绅始议立女校，请姊长之，姊之长女已出室，次女河珍方入师范，力辞县立女校事，携女之宁垣学。河珍昼学於校，夜训於母，遂为校之优等生，旣卒业，任滁县高等小学苏州第一师范附属小学教员，学者多亲爱之。姊时诏以诱掖学生之法，多合於近世教育家学说。

然姊秉礼教至严，居宁多年，不慊时俗纵恣之习也。徐氏家素封，粹甫原配卢孺人奁具亦厚，自姊于归，家多故，中落，粹甫与同怀弟合资所设油坊闭歇，勼资清负累，猝无所措。姊曰，有卢孺人奁饰在，予无所私，请罄呈之堂上，毋伤手足情。粹甫从之，持两妇金饰敬白本生考曙村公，事始解。粹甫卒後，遗菸肆股本及公产盐票田租若干，姊一切禀承兄公及诸叔进止，月惟取子金廿元，嗣减至月十元。己未以後，折阅质鬻垂尽，遂一无所入。家又不戒於火，室庐器用荡然。幸姊居宁，随身衣物免於灾。拮据痛瘁，多难言之隐。或易其柔懦，抵谰諆饰，谩为好语，朘所应得，姊手逋券，茹痛心腑，不之较也。

姊体素弱，多病，先府君易箦时，姊患时感，几不起。外大父捐馆，姊助舅家人守夜，一夕，煤油灯倾覆，火焰突起高数尺，姊惊怖，不及呼他人，倾身以衣扑灭之，自是遂患心疾，能食而不眠，足痛彻心不宁，如是者年余。自谓病废，惧累母若弟，时时思自裁，名医曹衡甫先生以秘方为丸治之，良已，然每遘惊恐忧患，辄发。比嫠居，体益弱，忧伤憔悴，虽中年，血液耗涸如老人矣。食贫抚孤，强自支厉。居宁数年，诒徵时侍姊游佳山水，以宽其志意，登陟稍劳，辄薾然不自胜。性喜弈，初与诒徵对局，後数负，不耐深思也。素善饮，有外大父及先妣风。四旬後，量锐减，多饮即便血，不能寐。河珍卒业为女师，两客异地，有家则居青岛，姊之思之也，亘日夜十二时无晷秒间。虽不言，窥其意常想像女之安否。音问稍间，惴惴然谓有意外。中夜起坐，傍徨达旦，敲菸筩声相续，语偶及，泪涔涔承睫。百方宽喻之，不能释。故近年体益衰，手足腰腹拘搐瘇痛之证，环休迭作。

间以旧恙，神志或失常，则汲汲祈死。甲子十月，避兵至镇，晚饭戚家，骤中风偏废，入春渐瘉，能扶杖强起行读书作札矣，然自谓胸脇及支体困郁痛偾，不可名状，日诵庄生书，作达观，闻戚友溘逝，辄羡之，曰吾何时去乎。乙丑十月二十日，午餐尚洋洋如恒，寻召从子某语家事甚悉，属为治庖湢，将归夏家门，且曰，慎毋忽吾言，吾命才三分耳，夏家门者徐氏之故宅，烬於火，其语殊不可晓。少须从子某辞去，姊上大牀卧，气促咽塞不能言，延一日一夜遂卒。越二日，河珍始自青岛归，视大敛，又越四日，诒徵自辽东归，仅见一棺。

呜呼!卢孺人及姊均无子，卢孺人生一女畹芬，适同邑殷庆余，姊生一女河珍，适常熟曾世荣，子某某，姊卒後所立嗣也。综姊一生，五十二年，极人世之至苦，以苦而病，以病而苦，志高行洁，恒思克己以利人，以是愈苦愈病。诒徵於其与苦，有不能喻者，有能喻不能质言者，有能言而不能罄述者。念庚子岁先妣护视姊病状，及戊申岁粹甫客死电至先妣痛哭抚姊时事，历历在目。孤女甫成立，姊遽长逝从先妣及姊夫於地下，不获一日伸眉之乐。垂死欲归命里闾，诒徵又远客万里，不克闻最後之言而与之一诀，呜呼伤哉!

集评

【张解民】 如泣如诉。若无琐忆铺垫，篇末感触便空泛矣。　【徐晋如】 能状琐屑平淡之生活，始足大家。翼谋与王伯沆并称南雍双柱，名下固无虚者。　【陈渺之】 失之琐碎，幸末段至情之语，尙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