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学史四版增订识语
钱基博 一九三六
钱基博(一八八七~一九五七),字子泉,又字哑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曾任无锡县立图书馆馆长,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等校教授,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务主任,光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及文学院院长等职。着有经学通志、现代中国文学史、韩愈志、古籍举要等。
拙着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出版以还,自柳诒徵、胡先驌、郑桐荪、陈灨一、刘麟生、陈毖涛、潘式、王利器、郭斌佳诸君,或识或不识,莫不致书通殷勤,匡我不逮。而胡先驌、郭斌佳两君,更有批评绍介之文见於报章,纚纚千百言,奖勖交至。刘麟生君则全书校读,拾遗补阙,以校勘记见遗。文章之契,通於性命。博文质无底,常愧无以答诸君厚我之雅。何图万本流传,三版尽罄,敢不融贯诸君之意,而就闻见之所及,重为增订;其有不知,盖阙如也。从今岁五月二十日属稿,迄今卒事,历时一月又二十二日。
有旧有其人而传改作者:如散文之马其昶、姚永槪、永朴、林纾;诗中晚唐之樊增祥,同光体之陈三立、陈衍;白话文之胡适是也。有旧无其人而今增入者:如魏晋文王闓运之增附廖平、吴虞;骈文孙德谦後之增黄孝纾;散文马其昶之增附叶玉麟,又增王树枏、贺涛,附张宗瑛、李刚己、赵衡、吴闓生;诗中晚唐樊增祥、易顺鼎之增附三多、李希圣、曹元忠,又增杨圻,附汪荣宝、杨无恙;同光体之增附奚侗、何振岱、龚乾义、曾克端,又增异军突起之金天羽;以及词朱祖谋之增附龙沐勋,曲吴梅之增附卢前是也。其他诸人,虽仍旧贯,各有增订。以视原书,材料增十之四,改窜及十之五;而要蕲於详略互见,脉络贯通,神明不减,而翔实过之。
此次增订,有郑重申叙而为原书所未及者三事:第一,疑古非圣。五十年来,学风之变,其机发自湘之王闓运,由湘而蜀廖平,由蜀而粤康有为、梁启超,而皖胡适、陈独秀,以汇合於蜀吴虞。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第二,桐城古文,久王而厌。自清末以逮民国初元,所谓桐城文者,皆承吴汝纶以衍湘乡曾文正公之一脉,暗以汉帜易赵帜,久矣;惟姚永槪、永朴兄弟,恪守邑先正之法,载其清静,而能止节淫滥耳。第三,诗之同光体,实自桐城古文家之姚鼐嬗衍而来。则是桐城之文,在清末虽久王而厌,而桐城之诗,在民初颇极盛难继也。此三事,自来未经人道,特拈出之。
方清之季,吴汝纶之在北直,张之洞之在东南,虽用事不用事、得位得势攸异,而开风气之先,绾新旧之枢,则两公如出一辙也。特两公者早死,未可以入现代。兹举贺涛文,以吴先生行状为代表作品;马其昶文,以吴先生墓志铭为代表作品;而陈衍文,则以张之洞传为代表作品;非惟以徵数公之文事,亦欲读吾书者知学风士气之有开必先也。其他诸人诗文代表作品,非有关国家之掌故,即以验若人之身世。廖平论文,谓:「欲为有才识之文,宜从史书中所录文观之,然後能详其此文之关系何在,而其文之妙处始可求。但看选本则不能。如屠京山为文,专学宋书,是其例也。史书所录之文,非於当时有关系之作,必当时最有名者,读之增人才识。」博虽不敏,请事斯语。其人其文,必择最有关系者。
会稽章学诚论文史通义,以谓:「文人记叙,往往比志传修饬简净,盖有意於为文也。志传不尽出於有意,故文不甚修饬,然大体终比记事之文远胜。盖记事之文,如盆池拳石,自成结构。而志传之文,如高山大川,神气包举,虽咫尺而皆具无穷之势,即偶有文理乖剌,字句疵病,皆不足以为累。」博草创是书,未能竟体修饬,而自谓大力控抟,神气包举,由一人以贯十数人,抟数十人如一人,有往必复,无垂不缩。潘式君贻我书,以谓:「此书断自现代,部勒精整,叙次贯串,其宛委相通之法,良得史公之遗。而摛辞雅洁,尤为独出冠时。」「雅洁」愧曰未能,「部勒」则所经意,得失寸心,不敢自诬。如云「宛委相通,史公之遗」,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矣。
余读太史公书 商君列传,叙鞅欲变法,备列群臣廷辩之议,又着鞅自叹为法之敝以终於篇,而为後世监戒,可谓有慨乎其言之。是书论列诸公,亡虑皆提倡宗风以开一代之新运,然利未形而害随之。昔贤咏「一将功成万骨枯」,吾则谓一儒成名,百姓遭殃。我生不辰,目睹诸公衮衮,放言高论,喜为异说而不让,令闻广誉施於身。而不自知诸公之高名厚实,何莫非亿兆姓之含冤茹辛有以成之。今吾侪小民,呻吟憔瘁於新政之下,疾首恫心,求死不得;末学小生,叫嚣跳踉於新学说之中,急言竭论,迷复何日。而诸公声名日高,虑无反顾。昔法国罗兰夫人太息於「自由自由,天下人许多罪恶,假汝以行」!博则深致慨於「维新维新,中国人许多涕泪,随汝以来」!谁生厉阶,至今为梗。然有自始为之而即致其长虑却顾者,章炳麟是也。有自始舍旧谋新,如恐不力,而晚乃致次骨之悔以明不可追者,陈三立、王国维、康有为、严复、章士钊是也。有惟恐落伍,兢兢焉日新又新以为追逐,而进退维谷,卒不掩心理之矛盾者,梁启超、胡适是也。博檮昧无知晓,但掇拾排比诸公之行事及言论,散见於数十年中各报章,而参证之於本集,叙次之以系统。追忆昔年通说王树枏之抗论诋廖平,朱一新之贻书规南海,马其昶之上疏论新政,方在弱冠,少年盛气以为顽朽,斥其昏庸,及今覆之,何乃不幸言中。生民道尽,验於蓍蔡。然後知「利不百不变法」之为老成瞻言也。时迫事近,其在今日溺於风尚,中於意气,必有以余论列为不然者。吾知百年以後,世移势变,是非经久而论定,意气阅世而平心,事过境迁,痛定思痛,必有沈吟反复於吾书,而致戒於天下神器之不可为,国於天地之必有与立者。此则硜硜之愚,所欲与天下後世共白之者已。嗟嗟诸公,抵掌掀髯,日骛声气之中,而博则抱朴守愚,寂处声气之外,用敢着旁观之清,昭後车之鉴。金玉尔音,多言多败,无易由言,慎之哉!吾闻严复之殁也,遗书戒子孙,谓:「中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一言为智,可悬日月。伯尔君子,尚哀吾言。时在中华人民造国之二十五年七月十一日,钱基博自识於光华大学。
集评
【张解民】 寒沙披尽始见金,是非得失,确乎不可一时论定。作者诚君子人,其自信有由然矣。 【穆如】 道尽选学要旨,陈义论人皆不颇废,於争伐之世,而能守身明志若此,惜子嗣未继法乳。 【徐晋如】 昔尝闻诸晓川师,钱锺书学贯中西,而安身立命之学,不逮其父远甚。此文虽质直平澹,其用心之仁、持志之韧、爲论之高,敻焉独绝,仰之弥高,钻之弥切。 【陈渺之】 子泉先生此着爲中国古典文学史之绝唱。自兹而後,非但无人能继武钱公,并钱公所论诸人,亦後难爲继。巧妇难寻,况并米亦无,炊将安得?此其所以爲绝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