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腊游箱根与梁任甫书

康有爲　　一九一一

康有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戊戌变法首领。清光绪二十一年进士，官授工部主事。戊戌後出游列国。归国後编不忍杂志，以孔道自任。着有康子篇、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大同书、列国游记等。

一昨脂车宵迈，明月照影，仆夫戒时，巾笥先发。汽车飙驰，寝台美睡，一夕千里。旦过静岗，遥望富士，瞻之在前，群玉峰头，白银宫阙，横云封掩，真面邈莫，良愿不遂，奈何奈何!午到国府津，遂见箱根。群峰耸碧，松岭夹绿，压映海波，激泻涧流。旧游如昨，复集眼前。饭颗少憩，笋舆遂跻，蹬道纡空，危岫插汉。蜀阪九折，王尊所叱;栈道千盘，杜陵是吁。涧湍余寒，空沥冰雪，荒山竟日，但见白草。萦纡万径，寂寞山家，狐鼬时跃，人踪俱绝。冻云殢壑，霾雾曀谷，飞雪昼霏，奇寒袭人。冷风刺面，重裘不温，如临绝塞，但叹荒凉而已!登陟劳止，一步三顿，加以萧萧暮雨，滑滑春泥，窈窈松林，冥冥列岫。仆痡马瘏，天昏日黑，前途渺渺，客舍茫茫。叩野人而篝灯，披荆榛而觅路。道狭草长，则下临绝壑;涧曲峰回，则前遮峭壁。遂乃覆车折轴，两易乘载，踟蹰路左，匍匐冥行。行路之难，宛其伤矣。所幸电话先通，客馆迎至，忽乃连岗列炬，走卒夹途，或挽或推，前後各四，传呼若鸣銮，呵殿成八驺。凄苦之余，忽化闹境。云泥咫尺，天人变幻，入偃旅馆，有若登仙。黄柑自清，银鱼入馔，与奴白饭，浴我温泉，酒腻茶甘，香穈梦妥。鸡鸣夜阑，风雨如晦，追思畴曩，感慨系之，则天之旣白矣。

乃策马芦湖，瞻望富岳。精诚开云，积阴解驳，白头倚霄，碧波欲冰。白帽倒影，上下摩照，景奇光绝，疑到忉利。游时几何，观化无尽。湖边得宅，板屋荒园，花石傞傞，波光泚泚。可以赁庑，便欲移家，不知桃源，此可终隐。其与吾子将离隔矣。此地昔在南北之朝，曾设重关之险，群雄力竞，俯仰千年;今则大道芜荒，行人断绝。今古异迹，令人慨慷。

浮云西驰，忽睨故国，金铁鸣飞，神州陆沈。江汉滔滔，则楼船惊波;京邑岌岌，则风尘澒洞。成皋荥阳，复见刘、项之相拒;朔方西域，又闻吴、越之称王。惨澹兵戈，萧条城野。月照白骨，是深闺梦里之人;马拥残旗，恸部下招魂之祭。国殇渐无壮者，空巷只余寡妻。嗟我遗黎，民生欲尽。一百日之倒戈，风云惨黩;三百年之王业，宗社忽焉。每念宣室之陈，更感东市之戮;追思鼎湖之痛，自哀绝国之奔。摩党人之碑，锢逾十载;写湘累之怨，行吟九歌。萧萧松柏，慕茂陵而不归;莽莽河山，对新亭而下泪。江海万里，乾坤百年，宗国濒危，生民莫救。及党禁之解除，随旧朝而同尽。俯仰身世，悲从中来，自非木石，能无哀乎?

吾三周寰宇，遍阅君相，醉诸欧之金粉，考百国之宝书，厌饫乎石室之藏，倦游乎息陬之操。已忘歆羡，自放行藏。吾道非耶，人间何世!诸天无量，星界万千，生有自来，游魂偶现。八千往返，莫往莫来;亿劫灰飞，不坏不舍。惟吾心之悲悯，忍斯世之远离?嗟我生民，实同忧乐。欲往乎公山、佛肸，尼父之行慈;五就乎夏桀、殷汤，有莘之任重。无成败利钝之逆睹，尽瘁鞠躬;无身名得失之求全，吾固丧我。披艰扫秽，濡足匡时，光岳或完，黎民或保。仁人志士，其能忍乎?

若夫处民绝之时，际国亡之厄，远依异国，免居乱邦，逍遥帷闼，播弄铅椠，徒以着述为暇豫，以酒博为排遣，志学行仁，生平何事!嗟乎梁生，才薄贾谊，志希伊尹。联镳骖靳，同拯堕日於虞渊;比翼齐飞，同事救民於涂炭。荏苒岁暮，於今廿年。死生有命，进退维谷，岂伊异人，而有差池?夫单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拿破仑冒於行，而雾助其成。凡成功者，天人各半，巧存未必得，壮往未必失，前修多矣。

吾才质老钝，道德日负。西望孺博，宝器郁其光华;东怀君勉，雷霆走其精锐。思草堂之万木，未尽雕零;藐烈士之暮年，平生飞动。行军谁与，浮海徒伤。寒冬冱寒，荒山岁尽，白日西匿，长风万里。嗟乎天命，愤悒云何!呵冻布怀，僵难覼缕。

集评

【锺振振】 保皇党人亦爱国者，特政见不同耳。措辞在经意、不经意之间。以不经意视此文体，但觉倚马之笔，斐然可观;以经意视此文本，则散笔尙可，骈处实不甚工也。　【尙永亮】 本爲纪游之作，却於後幅翻出家国感，见出长素先生流亡异邦之心志。「一百日之倒戈，风云惨黩;三百年之王业，宗社忽焉」，读竟令人唏嘘感叹而不能已。　【陈建森】 康南海维新败绩，隐遯东瀛，行吟九歌，壮怀激烈，诚可敬可佩者也。谭复生慷就义，惊天地动鬼神，可谓死而复生者也。然烈士暮年，未反思败因，仍抱残守缺，自以爲是，亦可悲可叹者也。余观辛亥腊游箱根与梁任甫书而有感：流星划夜意留痕。刻尽相思只爲君。夕死朝生痴逝水，元来万象本浮云。　【许绍锋】 得体有志，清景有情。道德不厚，文雅尙可。　【宗家】 状物奇崛，抒臆悲，如诵屈赋。去国怀鄕，千古同怀，一何恸哉!　【汪梦川】 眞所谓开眼看世界者，其心惓惓，必在故园。而期期师弟之情，尤令人追慕;状景如画，乃在其次。　【徐晋如】 率笔所成，而得赋体之妙。经史文字，喑呜纸上，中西事典，爲公前驱。自「乃策马芦湖」以下，旣生桃源终隐之心，忽乃空际转身，遂挺神州沈陆之思，厥後于骈于俪，不觉奔逸绝尘。名句如「月照白骨，是深闺梦里之人;马拥残旗，恸部下招魂之祭」、「每念宣室之陈，更感东市之戮;追思鼎湖之痛，自哀绝国之奔。摩党人之碑，锢逾十载;写湘累之怨，行吟九歌」、「思草堂之万木，未尽雕零;藐烈士之暮年，平生飞动」，皆可盥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