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堂诗集跋
柳诒徵 一九二八
此书都十卷,并据阮氏自刊本校印。原刻咏怀堂诗集四卷,外集二卷,丙子诗一卷,戊寅诗一卷,旧藏丁氏八千卷楼,今在盋山图书馆。辛巳诗二卷,则余游书肆得之,兹为合印以备谈艺嗜奇者之求。至弘光时诗,不知尚有刊本否也。
大铖当天啓中,与左魏诸公构衅,名在璫案,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叶序称其里居以来萧然无一事,惟日读书作诗,以此为生活。是集所载,盖皆其穷居屏处,焠精壹力之诣也。
大铖曾大父鹗、从祖自华,皆有才学而不轨於正。鹗从欧阳南野游,王学支裔也,而盗虚誉,以贪墨败,详明史 胡宗宪传。自华偃蹇骀荡,仕辄不得志,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至大铖遂为有明一代奸臣之殿,得罪名教,陨首岩石,其亦家世赋遗然欤?
自华自谓其诗超于鳞而上之,且诏大铖卓出独树,自致千古。叶序称坚之先生:「郡中推才子,古人无两,亦心折公,门下问字者接踵,辄曰:『盖往质吾家勳卿。』」是其诗亦本自华教,融怪特之性,而归於冲雅,濡染有自,宜其异常也。大铖诗之途径,旣见於自序,其论陶诗,谓靖节萧机玄尚,直欲举大风、柏梁、短歌、公宴汉魏间雄武之气,一扫而空之,以登於考盘、北门之什,似离骚、歌、辨,亦在然疑出入中。易世而有辋川、太祝、京兆三子者,又能变化以广其意。今从陶入三百,功力倍取资博,而意象更觉日新,则後起群贤不可不勉,其自期待者敻矣。
然史传第称大铖「机敏贼猾,有才藻」,削其诗不登艺文志。钱谦益故尝阿大铖,仅录其诗七首。初非其极诣,亦不加评骘。朱彝尊明诗综不载大铖姓字,附论於李忠毅诗前,曰:「佥壬反覆,真同鬼蜮,虽有咏怀堂诗,吾不屑录之。」以故清代藏书家於其诗率尠着录。乌虖!名节之视文藻,顾不重耶!
抑余读夏存古续幸存录论圆海事一则曰:「阿璫亦无实指。」再则曰:「阮之阿璫原为枉案。且谓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夫以东林子弟躬受大铖荼毒者,而为恕词若此,使大铖丁甲申之变,终已不出,读其诗者,挹其恬旷之致,於品节或益加恕焉,未可知也。然则君子之於小人固不可疾之已甚,而负才怙智,不甘枯寂,积苦摧挫,妄冀倒行逆施,以图一逞,卒举其绝人之才,随身名而丧之者,良足悲已。戊辰五月柳诒徵。
集评
【王玉祥】 今则小人固不乏,而小人又才高如阮圆海者甚罕见矣。 【许绍锋】 文平而理不正,未得恕之义也。夫卑贱小人之恶,贼匪独夫之罪,僞妄惑乱之言,禽兽不如之行,岂可推己以及之。圣贤君子,抱道执度,以正名实,诛贼匪,攻异端,则不以人废言可也,因情循理,以推己及人,则谓之恕。 【张青云】 佳人作贼,昔贤屡叹。此文亦本「不以人废言」之旨而作申论,曲折条畅,节节搜出,固已见君子之仁厚宅心,至若「名节之视文藻,顾不重耶」一语,则严於斧钺,如闻棒喝矣! 【汪梦川】 夫才之於德,固未尽一致;而诗之於人,尤有似有否,未可一槪而论。 【徐晋如】 曩读阮圆海传奇,深服其才藻。然性情爲道术之本,圆海才高而性谲,平生出处旣定,孰得平反?以视钱牧斋、吴梅村,自有不当恕与可恕之别。 【陈渺之】 末段史论卓特,知人论世,斯爲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