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复观教授书

苏文擢

复老教授前辈侍右：

文旌东迈，小别浃旬，坐窗不遨，积怀若痗。读报载游踪随笔，欣悉旅祉康和，文祺鬯茂。贤郎媛又学有专长，足以光大闾楣，此行色笑承欢，至足乐也。

重蒙垂爱，行前两寄汉学衡论及周秦政治社会结构一书，启迪之殷，感惭无地。凡公所着，莫不如日中天，如雷奋地，以搉古为论今，汇考核为义理，曾文正所云「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茫，明足以破一隅之固陋」，乃於今日见之。

自惟懵学，何敢妄赞一辞，惟於衡论结论中，实有私心多年所郁积而口不能言者。清初顾、黄，惩明季讲学之空疏，反求诸经，志欲明体达用，以亭林之骛博，而日知录所用力者，仍以风俗名教节义为先。及乾嘉人士，独取其考文知音，衍畅而充之，相率皓首於文字训诂音韵之学，匪特碎义逃难，於儒门修己淑世，所以继往开来者，槪乎其无与，而闭口不敢言治化，终身阉然媚世者，又何多也。沈子敦於道咸间，深观其弊，尝言士人习气，考证於不必考亦无须考之地，上下务为相蒙，学术衰而人才坏，其言较之尊着所引里堂语，尤见激切。

然清世诸从事考据者，尚类能读破万卷，涵茹而出之，乃百五十年後之今日，东涂西撮，假考证而行同盗窃以欺人者，充斥於庠序间。自甲骨敦煌及古墓之物，纷然杂出，考古之名，益有所托，假为颛业以弋名利权位者，益复车载斗量，蔚成风尚。夫文至灭质，博果溺心，则六经不免为圣人之糟粕，今糟粕犹不知贵籍，而顾取古人之骸骨凌杂，锱铢以求之，寸寸而度之。譬如为子孙者，不克纂承发扬其世德骏烈，乃掇拾於尘封败簏之余，以为家荣，为计亦已左矣。

侧闻海外汉学家更以支离琐屑，迷炫外人，无一章一句之贯通，而有积案盈箱之富业。终未闻有以吾圣哲之至道鸿教，融液大释，内充畅於己，而外以正告於人前，如我公平生所持论者。彼辈置身鸿博，而自任以声教西被之重，则於吾国文化菁粹之所在，当宜有所诵习，如诵习而不知服，是为大愚。若知服而口不敢言，非为大惑，则必求合洋俗时趋，苟以固荣射利，其用心益不可闻问。堂堂华胄，亦何乐有此等文化人哉!

惜乎从事於此者，往往藉此辈以为收名定价之术，如登龙门，如附骥尾，荣达所加，後进弥以驰逐。间有圭璋之士，无以当洪炉烈火之焚，百炼之刚，吾见亦罕矣。我公文章正声塞天地，浩汗若河汉，江湖之大，清气或存，其尚有幽介之士，知崇正学於浮海居夷者乎，吾日夕跂而望之矣。

文擢固陋，不敢侈言学术，惟深信凡百学艺，先求胸中磊磊无媚世之为，反於吾心之真而且正，方当为下学之事，不敢扬之使高，凿之使深，尤不敢挟之使僻，长者闻之，或不至笑其设辞以自饰也。

此间月来，蕴隆加剧，闻美土亦有热逾百度者，起居饮食，未谂能顺适否?学术会议计完，尊体及尊夫人起居何似，回台体检，定在何日?九月杪想能返港也。

岁寒松柏，至老弥坚，天半云霞，萦怀靡极。端函奉候，敬叩鹣福。文擢顿首。

集评

【张解民】 切中时弊。学界曲学阿世、相率爲僞已久，贻害非浅。此文谓「凡百学艺，先求胸中磊磊无媚世之爲，反於吾心之眞而且正」，堪爲迷失心性者之清凉醒脑药。　【黄坤尧】 本函专论当代学术风气，溺於考据，支离琐屑，糟粕弋名，东涂西撮，而文章义理，不复闻问矣!诗文道丧，沈沦已极。目前大学教授竞争研究经费，专以发表论文衡量学术成就，巩固权位，相沿成习。传统士人所谓「以风俗名教节义爲先」、「反於吾心之眞而且正」之说，空谷传响，弦音久绝，拨乱返正，不亦难乎?而先生预见学风之败坏，似早有先见之明也。　【穆如】 读此文，遥想当面受教，苏师训诲，即之犹温，思之极厉，虽几二十年，未敢忘一瞬。　【许绍锋】 文以载道，浩然雅正，论今之言尤佳。　【徐晋如】 瞻彼淇澳，菉竹猗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