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蒋秉南序
陈寅恪 一九六四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捡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惟深羡其事。以为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於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
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後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
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於後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於寅恪者哉?
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於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陈寅恪书於广州金明馆。
集评
【张解民】 寅恪公不惟学人,殆亦爲志士。志士之大痛,莫过於齎志以殁,读此文「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於寅恪哉」一语,知公此时实已伤心透骨,不待读公後三年所撰之预挽妻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也。虽然,际此「阳谋」嚣嚣然欲借屍还魂之时,公伉俪惨死「文革」之往事,後辈学人,亦不可不温而习之也。 【胡可先】 余自一九八〇年购得陈寅恪先生寒柳堂集,即阅读此文而服膺崇敬於陈氏之学术,迄今逾三十年,更觉学者应以立身第一,学问第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学术,当十年动乱之後,乘百废俱兴之时,虽条件简陋,而其风则正。而今世风争利,文道日丧,「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贬斥势利,尊崇气节」更应爲爲人爲学之准则。蒋天枢爲陈寅恪信赖之弟子,其爲学亦谨遵寅恪之教,故寅恪以整理着作之後事相托。此序可与寅恪北拒弟子汪籛之语同读,则可见同门弟子操守之高下也。 【碰壁斋】 语极平实,意则深远厚大。铮然其骨,凛乎其气,汪汪然其志负,并在文中,其外则绝无剑拔弩张之态。盖学问化入人格,胸中确然有此,亦何待装腔作势。其视跬步涂半,乞食墦余,而日作门面招牌语,以夸其所无而骄其妻妾者何?然彼辈之志,固不在此,但欲爲参军之圣贤尔。 【李舜华】 侮食自矜,曲学阿世,此学人大病。世之盛称义宁之学、修水其人者衆矣,而不知其人其学皆自不自矜不阿世来。叶公好龙,予固知其非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