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熊纯如书
严复 一九一九
严复(一八五四~一九二一),原名宗光,字又陵,後改名复,字几道,福建侯官人。曾任京师大学堂译局总办、上海复旦公学校长、安庆高等师范学堂校长、清朝学部名辞馆总编辑。迻译西学,贯通国学,一时无匹。今人辑其着作为严复集。
纯如贤弟惠鉴:
接阳七月十七日赐缄,读悉种切。
复来此间,计已四十余日,初时不甚见效,逮三十余日,乃日有轻减,刻虽尚喘欬,然惟晨起後稍剧,而十余分钟便已,余则胃口精神及二便等均较未来为佳。拟满两个月後,便当出院,作计北行。贤弟见爱,不必为我悬悬也。复生平不甚相信补药,顾参则亲友多人劝服,皆言於痰喘可收奇效,亦拟到京後,买高丽或吉林謻山试服,果其有验,此尚易办耳。
所恶於和约不签者,以其不签之後,举国上下,哆口张目,无一继续办法,而齐、鲁、奉、吉日坠交际漩涡。民情嚣张,日於长官作无理要求,无所不至,用其旧时思想,一若官权在手,便是万能,不悟官吏之无所能为,正复同己。每遇枨触挑拨,望其为国忍辱,自无其事;甚则断胫蹈海,自诩义烈。而敌人以静待躁,伺隙抵巇,过常在我。此亡国之民所为,每况愈下者也。报纸利在谀时,则散播疑似,每云:某国为我仗义执言,某国为我担保於何时归还侵地。大抵其说皆为子虚,而造事之人愈以得意。小雅「视天梦梦」,又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政今日之谓耳。
美之於日,固所深防,顾欧战四载,创夷尚犹在目,岂敢於数年之中,更复言战。学生报告,鄙意殆不其然,南北和会决裂後,今者似将复续。昨得前代表徐佛苏缄,并其所着说帖,主张南北分治,以谓惟此可期和平。所言颇窥症结,今将其说帖,并敝处覆稿寄上,贤弟详加审阅,望有以见教也。北之东海、合肥、河间,南之岑、唐、陆、唐诸公,地丑德齐,莫能相尚,真如来书所云:「无一有统一中国能力者也。」旣不能矣,则以分治而各守封疆,亦未始非解决之一道耳。
北京大学陈、胡诸教员主张文白合一,在京久已闻之,彼之为此,意谓西国然也。不知西国为此,乃以语言合之文字,而彼则反是,以文字合之语言。今夫文字语言之所以为优美者,以其名辞富有,着之手口,有以导达要妙精深之理想,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耳。如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於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沈隐侯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於情理之说。」今试问欲为此者,将於文言求之乎?抑於白话求之乎?诗之善述情者,无若杜子美之北征;能状物者,无若韩吏部之南山。设用白话,则高者不过水浒、红楼;下者将同戏曲中簧皮之脚本。就令以此教育,易於普及,而斡弃周鼎,宝此康瓠,正无如退化何耳。须知此事,全属天演,革命时代,学说万千,然而施之人间,优者自存,劣者自败,虽千陈独秀,万胡适、钱玄同,岂能劫持其柄,则亦如春鸟秋虫,听其自鸣自止可耳。林琴南辈与之较论,亦可笑也。
蒙养镜一书,系一天津教员由东文翻出,出版在宣统一二年间,其於何处印刷发行,今亦无从记忆。贤弟欲得此书,向天津各书馆调查,或当得之。
昨阅报纸,见赣议会近有弹劾戚省长之事,且其中株连左右,不知此事有究竟否?戚省长虽系旧僚,然稳健不偏,长赣以来,尚能静镇,此在民国,岂可多得,顾不为时议所容。王荆公绝句有云:「可怜世上风波恶,最是仁贤不可行。」真有此也。
王君枏心对联未接到,李幼堂似亦未来过,当细查之。洛生在美,当有信否,甚念甚念!手此奉答。即颂
仁祺。
复顿首大暑夕泐
集评
【张解民】 目光如炬,洞达事理物情,百年而下,犹凛凛有生气。哲人哉严又陵,恨不能起先生於九原,一承謦欬以析我疑难! 【穆如】 亦娓娓家常,亦滔滔议论,今人无此风谊,思之怅然。 【宗家】 幼学皆以几道先生倡西学,擅通译,此犹皮毛。先生兼古今,贯中西,是其大者,而能正本清源,标举文言,当斯世也,虽不云一帜独树,亦持论不苟,岂可以陈胡论者非之也。 【徐晋如】 「周鼎不酬康瓠价」,自古而然。 【陈渺之】 论白话一段,爲当时士大夫普遍心态。贤者不较论,此邪说所以能横行也。孟子拒杨墨,政缘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