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与中国传统思维
(二)《道德经》与中国传统思维
中国传统思维,是指人们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形成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则是指人们认识、看待、评价事物的角度、方式和方法。《道德经》人本、整体性、直觉性、辩证性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思维的主要特点。
1.人本。
由于中国2000多年封建社会以血缘关系为纽带,所以,中国传统思维方式表现出人本的特点。人本思维不崇尚鬼神,重视人,尊重人,追求人的价值,肯定人的自由与发展,强调人的自我实现。正如楼宇烈在《中国文化的生生之学》一文中所说:“中国的整个文化是围绕着人来做的。人在天地万物之中,我们研究天地的问题,其实最终都是为了落实到人,所以人是天地万物中最为贵的。”
在《道德经》中,老子多处运用了人本思维的方式。他说: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道德经》二十五章)
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春秋时期,当其他国家的人们都在信仰上帝、鬼神之时,老子把人与“道”、天、地并列为“四大”,充分肯定人的力量,提升人的地位,重视人的价值,体现了时代的进步。不是由上帝、鬼神来主宰人世的吉凶福祸,这说明人是独立的;人是“四大”之一的提法,反映了人类自信心和自豪感的提升。在当时,《道德经》对人本思维的运用,相当可贵!
《道德经》主张“少私寡欲”,呼吁人们抵制种种诱惑,过理性的、恬淡的、节制的生活。2000多年前,老子就运用人本思维,找到了提升人们生命质量、保持人们心理健康的方法,今天的人们也十分受用。《道德经》还强调: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五章)
希望统治者能够不扰民、不偏私,让老百姓自我生长、自我化育。《道德经》重视老百姓的感受,关注老百姓的发展,体现出人本思维的特点。
《道德经》对“道”的论述,是从本体论、生成论和万物规律的角度进行,没有追求虚幻的神灵;对“人”的论述,是从生命、生活、心灵、修身、处世、治国等多个角度展开,全面关注人的生存和发展。可以说,人本思维是《道德经》的重要思维方式之一。
《道德经》的人本思维影响了儒家。孔子不关心鬼神之事,《论语·述而》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当弟子子路向他请教侍奉鬼神的方法时,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这说明,与鬼神相比,孔子更为关心人、重视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礼”与“仁”,“仁”是“爱人”,揭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礼”是“仁”的外化,是一种社会制度,它们都是以人、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虽然孔子的思想体系与老子完全不同,但孔子看到人的地位和人的价值,探索人的本质、精神、心灵,以及人类社会的管理问题,这与《道德经》的人本思维是一致的。孔子的人本思维为后世儒家所继承和发展,如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董仲舒的性三品说、韩愈的性情说、朱熹的“明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卷第十二)等,都是对人性的探讨与关怀。
《道德经》的人本思维,影响了道家和道教的发展。不论是道家还是道教,都继承了《道德经》的“道”论,认为天地万物产生的根源是“道”,而不是天命、鬼神。道家与道教在“道法自然”观念的影响下,十分注重人的生命与心灵问题,并不断提出新的理论和方法,发展了《道德经》的人本思维。以《道德经》为基础,道教经典如《太平经》《度人经》《清静经》《抱朴子》《养性延命录》和《悟真篇》等,都相当重视人的生命,探讨了养生、延命、祛病的具体方法。从根本上,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体现了生命至上、以人为本的原则,是人类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守护生命、延长生命的见证。
《抱朴子内篇·黄白》中,葛洪认同《龟甲文》的观点:“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这既是道教的教义之一,也是道教徒向命运抗争的一个口号。在葛洪看来,个人的生命由我做主,而不是由天掌控;人们如果善于养生,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还可以长生不老、飞升成仙。“我命在我不在天”的观点,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充分肯定了人的潜在价值,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的主导下,许多道教徒致力于探索修道成仙的方法,如行气、外丹、内丹、性命双修、从善积德等,并在实践中摸索养生治病的理论、药方和疗法。虽然道教徒所追求的羽化升仙的理想是不科学的,也无法实现,但“我命在我不在天”的观点继承了《道德经》的人本思维,把道教以人为本的思想推向一定高度。
《道德经》的人本思维还影响到佛教。禅宗六祖慧能认为佛性本在众生心中,人人生来就有,提倡在生活中明心见性,“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法海本《坛经》第三十一节)。慧能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心性论,体现了禅法向人心、人性的回归,而不是向外求取。其亮点,一方面在于破除对佛的偶像崇拜,超佛越祖,直指人心,正如《道德经》不崇拜神、鬼,而强调“道”一样;另一方面在于和现实生活结合,强调人们在日常行为中领悟我心即佛心,我性即佛性。总之,慧能的心性论对人心、人性的关注凸显了人的生命价值和主体意识,推进了佛教生活化的进程,不但使禅宗成为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派别,还弘扬了《道德经》的人本思维。
通过世代传承,《道德经》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所以,中国人不是特别强调宗教情怀,而是提倡人文关怀。虽然有土生土长的道教、从古印度传来的佛教,以及一些民间鬼神信仰的流传和发展,但中国人在2000多年的时间中并没有全民信教。这不得不归功于中国传统文化人本思维的特色。当然,人本思维方式由于注重人类自身,十分有利于推动社会道德、社会治理、人文学科的发展,有利于促进人际关系的融合,但也容易忽略对外界的探索,忽视对象的客观性。
2.整体性。
整体性是中国传统思维最明显的特点之一。整体性思维是把认识对象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认知,强调局部事物的相互联系和整体功能。比如中医治病不会像西医那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把人看作一个有机整体,并且还把人与自然、社会视作一个整体去对症下药。
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背景,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人重整体、崇尚“天人合一”的思维特点。在《道德经》中,老子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老子主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章)
追求天、地、人之和。天、地、人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三要素之间相互联系,这就是整体性思维方式。老子不是把天、地、人作为单独对象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而是将它们放到一个大环境中,强调自然而然,如此一来,人道与天道紧密相连,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道德经》“天人合一”的思想深深影响了道家第二位代表人物——庄子。庄子思想的最高境界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这是一种民胞物与的情怀,体现了天、地、人、物和谐共存的气象。庄子还提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至德之世”,他说: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
在这种看似原始荒蛮的状态中,我们能感受到人与自然关系的美好、轻松,尤其是庄子不以人类为中心,把动物、植物都当作人类朋友的观点,对今天的生态文明有重要启迪,这就是整体性思维的价值所在!
此外,《道德经》中,“道”在多处被称为“一”,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道德经》二十二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道德经》三十九章),这也是整体性思维的体现。《道德经》整体性思维在主要概念中的运用,不仅影响了道家、道教,还影响了儒家。孔子的“仁”、董仲舒的“天”、朱熹的“理”、王阳明的“心”等都是如此,可以说,整体性思维影响了中国哲学发展的进程。
受《道德经》整体性思维的影响,中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把人体各个器官看作有机联系的整体,打通气血、阴阳、脏腑、经络之间的关系;还把人视作世界的一部分,将人的健康放在天、地、人合一的视野中,形成身体、心理、自然、社会等相联系的整体模式,影响了中国传统医学的理论和实践。《黄帝内经素问》卷二十三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这就是从医之道,即把疾病放到日月星辰的运行、气象变化、季节更替、地域环境、地方气候、风俗习惯、饮食起居、性格情绪、社会活动等要素中,综合分析,合理判断,寻找引起疾病的原因,从而对症下药。真正的医者需要精通“天文”“地理”和“人事”,这种观点继承了《道德经》天、地、人合一的整体性思维,并将其应用于医学领域,对中国传统医学形成深远影响。
《道德经》整体性的思维方式已渗透到哲学、道德、艺术、医学、宗教、科学、建筑、绘画、武术、气功等领域,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中国人不可忽略的思维方式之一,体现了东方文化的独特魅力。整体性思维有利于人们从全局上把握客体,从而保持生态平衡,促进社会的稳定与发展;但容易形成对事物含糊笼统的认知,导致精细化研究、科学精神与实证精神的缺乏,以及细节的忽略,难以避免科学技术的落后。
3.直觉性。
在整体性思维基础上,中国传统思维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直觉性。直觉性思维不借助概念、判断、分析、推理、归纳等逻辑形式,完全凭借个人体验、直觉、灵感、洞察力等实现意会、领悟,不需要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有的甚至是瞬间完成。
《道德经》使用的概念大多没有明确定义,如“道”“德”“自然”“无为”“一”等,只有借助直觉思维去意会、体悟。老子所言的“道”,不可见、不可闻、无法捉摸、玄妙深奥,一般的知识积累和理性思维都无法认识它,还会让人离“道”的本来面貌越来越远。对于万物生成论,《道德经》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
但“一”“二”“三”是指什么,老子没有说。对于如此模糊的“道”,怎么才能认识它呢?
《道德经》有言: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道德经》四十七章)
如今,我们可以坐在家里、办公室里通过媒体、网络、QQ、微信等手段尽知天下事,但“不出户”“不窥牖”并非此意,它强调不要向外探求“道”,应向内静观、用心体悟,才能真正把握“道”的奥义,这就是直觉性思维。直觉性思维的特点就是强调内省、体验,具体的方法是“涤除玄览”(《道德经》十章)。“览”通“鉴”,是镜子的意思;“涤除玄览”是指把内心的欲望、杂念都清洗干净,人心就如镜子一样明澈,可以洞见万物。不仅对“道”,老子对人生、社会的体悟也离不开直觉思维。《道德经》的直觉思维虽然抽象,但并非随意,也不是无根浮萍,而是理性的直觉。
《道德经》直觉性的思维方式影响着道家。庄子思想中“鱼儿之乐”“庄周梦蝶”的典故,“逍遥游”的描述,以及“心斋”“坐忘”的体“道”方法;魏晋玄学家“任自然”“任心”的主张,以及他们身上任达放诞的风气,都继承了《道德经》直觉性的思维方式。宋明理学的发展也受到直觉性思维方式的影响:宋代理学家朱熹强调“格物致知”,通过具体的事物探求普遍存在的“天理”;明代“心学”代表王阳明提倡“致良知”,主张在行动中把吾心的良知发挥到极致。上述直觉思维都抛弃了知识思虑,强调心灵对认识对象的直接体悟,往往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
禅宗是中国化佛教的代表,既受到印度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影响,又受到道家经典《道德经》的启发,开创了独特的、影响久远的直觉式思维方式——“壁观”和顿悟。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提倡“壁观”。所谓“壁观”,就是心像墙壁一样直立,停止万千思虑,不生杂念,专注于佛道,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由此证悟佛法,进入佛界。相传达摩祖师在少林寺苦修“壁观”的禅法长达九年,这成为禅宗产生的标志。禅宗六祖慧能法师提倡“顿悟”。“顿悟”是指不需要准备,不需要积累,突然就达到成佛的精神境界。慧能认为:人人都有佛性,它在众生心中,就是人的本心本性,如能觉悟自己的本心本性就是佛性,就是成佛;如果向外寻求,就是整天坐禅念佛,苦苦修行,也不能成佛。成佛在一念心,单刀直入,瞬间领悟,而且悟前不需要读大量佛经,不需要漫长的修行,悟后也不需要日夜维护。慧能法师的“顿悟”给流传百年的禅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为佛教吸引了众多的信徒。
由于《道德经》对中华文化的广泛影响,直觉式思维成为典型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之一。直觉性思维强调知、情、意的统一,没有固定模式,想象空间大,凸显独特性与创造性,对文学、艺术、绘画、美学等领域有积极影响。但同时直觉思维忽略逻辑性、思辨性,会导致概念的模糊以及经验主义,不利于知识体系的形成,不利于自然科学的发展。
4.辩证性。
中国传统思维的另一个特点是辩证性。辩证思维是运用相互联系、对立统一、变化发展等观点,来认识事物、分析问题的思维方式。《道德经》的辩证思维是比较完整的。一方面,《道德经》出现了近百处相反相成的词语,它们涉及宇宙、人生、社会、伦理、政治、军事等领域,十分广泛,用来说明任何事物都有两个对立面的道理。另一方面,《道德经》揭示了对立面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互转化的关系,如: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道德经》二章)
用来说明任何事物都有两个对立面,它们是彼此存在的条件;又如“反者道之动”“大成若缺”“柔弱胜刚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等,启发人们要善于看到事物的反面,看到事物的联系、变化和发展,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这种辩证思维能启发人们打破思维定势,进行反向思维,既有利于突破认识局限,又能增强心理素质。可以说,《道德经》的辩证思维虽然朴素,但相当精辟、深刻,即便在今天也令人回味无穷。
《道德经》的辩证思维影响了孙武。他在《孙子兵法》中指出军事领域的许多矛盾:强弱、众寡、分合、攻守、奇正、劳逸、虚实、动静、勇怯等,并认为它们是可以转化的,如“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孙子兵法·势篇》)。孙武还强调事物一直处于运动变化之中,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兵法·虚实篇》)。《孙子兵法》被誉为“兵学圣典”,在北宋年间又被列为“武经七书”,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哲学等领域广泛地影响着中国社会。
受《道德经》影响,庄子说: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庄子·齐物论》)
生与死、适合与不适合、是与非,都是矛盾的统一体。事物正在生长,但同时也在一点点接近死亡;死亡不是终点,一旦死亡,就意味着新的生长开始了。虽然庄子否定了相对静止,形成了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但他十分重视事物的对立面,并看到事物的运动变化,这是对《道德经》辩证思维的继承和发展。
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也深受《道德经》影响,他说:
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驰张。(《韩非子·解老》)
在韩非看来,万物都要经历一个繁荣衰败的过程,万事都要经历一个有张有驰的过程。看到事物的对立、运动和变化,这种辩证思维给《韩非子》增添了理性、犀利、睿智的色彩。由于历朝历代都使用法家思想治国,所以,《道德经》的辩证思维对中国传统思维的影响是持久的。
儒家在一定程度上也延伸了《道德经》的辩证思维。在孔子看来,“中庸”是君子道德修养的最高目标,它不是“狂”,也不是“狷”;不是“过”,也不是“不及”。孔子还强调“和而不同”,其辩证思维逐渐形成在对立中寻找统一的特色。此外,荀子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劝学》中有句传诵千古的名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它闪烁着《道德经》辩证思维的光辉,让人们意识到量的积累的重要性,鼓励人们从细微处、从现在做起,坚持不懈,从而让人生实现质的改变。
后来,宋明理学的创立者张载在《正蒙·太和》中提出一物两体的概念,“一”是统一;“两”是对立,如虚实、动静、聚散、清浊等。程颢说:
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河南程氏遗书》第十一卷)
揭示天地万物的道理没有独立存在的,而是有对立的,如阴阳、善恶等。朱熹在《四书集注》中,认为“中庸”的“中”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意思;“庸”是平常的意思。他们从理学立场提升了《道德经》辩证思维的理论高度。
相对而言,西方的辩证思维强调对立面的斗争,通过优胜劣汰推动事物发展;东方的辩证思维更为注重对立面的统一,追求和谐。当然《道德经》的辩证思维在发挥积极作用的同时,缺乏一定的斗争精神,束缚了人们的创新思想,也有走向相对主义的可能。
2000多年来,人们一直在读《道德经》,《道德经》具有人本、整体性、直觉性与辩证性的思维特色,对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影响持久而深远,散发着东方气息与智慧之光。总之,中国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人们思维深处的积淀,经过传承,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心理、生活习惯和行为规范,成为中国人的特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