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道德经》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卢风
现代性思想指引的现代化建设导致了日益严重的生态破坏,全球性的现代化正把全人类带进日益深重的生态灾难中。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必由之路。而仅对现代工业文明进行修修补补的改造是无法建设生态文明的,生态文明是超越现代工业文明的崭新的文明形态。《道德经》表达的许多思想是与现代性思想截然相反的,对生态文明建设具有深刻的启示。本文择其要略述几点,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
物质主义是现代价值观的要害,是深深渗透在制度和大众积习之中的价值观。物质主义告诉人们,只有物质才是真实的,人生的根本意义就在于占有科技含量高、设计精美、装潢漂亮的商品(难得之货),就在于尽可能高档次的消费。现代工业文明之所以在生态危机中越陷越深,就因为这种价值观已深深渗透到制度和大众心理中。现代制度激励甚至胁迫人们拼命赚钱,及时消费。几十亿人拼命赚钱和及时消费日益污染着环境,破坏着地球的生态健康。若不能驱除物质主义,我们就绝不可能超越现代工业文明而走向生态文明。
《道德经》所阐发的价值观是彻底的反物质主义的,其十分典型的表达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第十二章)
老子告诫人们,过分追求感官欲望的满足是对自己的伤害,“难得之货”非但不能给你带来福祉,而且会使你的行为失常。老子告诫统治者: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
这段论述同样包含着反物质主义的思想。我们可把《道德经》的反物质主义思想概括为“不贵难得之货”。如果越来越多的人“不贵难得之货”了,则生态文明就离我们不远了。
现代生态危机的产生也与唯理智主义的盛行有关,与征服性科技的发展和滥用直接相关。唯理智主义认为,道德对社会改善和文明进步是次要的,智能进步才是最重要的。现代人的智能进步集中体现为科技进步。现代科技能让人类在长江三峡那样的天险之地建电站,能让高速公路、高速铁路遍布全球,能让城市在地球上星罗棋布,能发射航天飞机……它同时也导致了全球性的环境污染、气候变化和生态破坏。现代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道德经》是坚决反对唯理智主义的,也是坚决反对滥用智能和技术的。其典型的表达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第十九章);“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第五十七章);“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
现代社会的统治阶级(或领导阶级)唯恐人们不肯用智,故以制度激励人们进行创新——技术创新、科学创新、管理创新、制度创新,归根结底激励人们的“欲望创新”。而“欲望创新”归根结底服从于“资本的逻辑”。五花八门的创新推动着经济增长,同时也激励着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激励着人类对地球生态系统的盘剥和榨取。当然,我们不可能真的“绝圣弃智”、“绝巧弃利”,但老子思想为我们批判唯理智主义提供了一种思想参照系。
现代人能拥有如此骇人的征服自然物的能力,不仅与征服性科技的进步有关,也与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和协作规模的不断扩大有关。成千上万的具有不同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们按现代组织形式结合成巨大规模的“团队”(企业、公司、跨国公司、各种国家组织或政府组织),即成千上万各有专长的人才分工协作而形成具有大型技术的大型组织,从而形成了巨大的集体力量。巨大的集体力量来自“两大”——大科技和大组织。巨量物质财富源于斯,全球性生态危机也源于斯。
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E.F.Schumacher)看出了大型组织和大型技术的破坏作用,主张让小型社群使用小型技术,以便保护环境,维护文明的稳定。他说:
规模与持续性经济有明显的关联。小规模运作无论其为数多大,通常对大自然环境的伤害都比大规模运作来得小,仅仅是因为小规模运作的个别力量比大自然的恢复力量来得小。人类的知识靠经验远大于靠理解,所以,如仅考虑到人类知识的微不足道及片断性,甘于居小就是明智的。拥有局部知识却大规模地乱用,正如我们目前看到的核能滥用、新化学在农业上的施用、交通技术的套用及其他难以计数的例子,其危害之大有目共睹。
诚然,即使是小小的团体,由于无知,有时也会造成严重的侵害,但比起那些为了贪婪、忌妒及追逐权势而动员起来的超大型集团所导致的毁灭就太微不足道了。更清楚的一点是,由小单位组织起来的人们对其土地或别的天然资源都会比较用心照顾,不像那些所有者匿名的公司或不可一世的政府,自认整个宇宙都是他们合法的囊中之物。
2010年墨西哥湾持续5个多月的漏油事件能佐证舒马赫的观点。其实,舒马赫所陈述的甘于居小的好处,早已为老子所洞悉,他说: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
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社会与正日益发展的全球化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国寡民”的社会最适合于使用小型技术,能最好地保护生态系统,能达到与自然的最佳和谐。而今日由全球化资本市场所协调起来的经济全球化,只是提高了经济效益,它非但未提高生态效益,反而大有加剧全球生态破坏之势。例如,把澳洲的铁矿石运到上海炼钢显然比就地炼钢能耗更多,污染更重。
二
现代性的文明观设定,文明就是超越自然,文明甚至是与自然对立的;文明所到之处,必是荒野(自然)被消灭之地;越是人工化的环境(如现代城市)越是文明;物品的科技含量越高越珍贵;人类越能征服自然就越自由,越幸福。如果你信奉这种文明观,就会认为老子所说是一派胡言。然而,20世纪60年代以来,现代文明导致的环境破坏和生态危机日益凸显,生态主义文明观逐渐兴起。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现代性对文明与自然之关系的理解是错误的。生态主义认为,人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君王,也不是优游于自然之外的神仙,人就是自然之中的有限存在者;人类生存依赖于地球生态系统,即人类文明的续存依赖于地球生态系统;许多自然的东西都比人造的东西好,人工美(艺术美)永远比不上自然的壮美。甚至有生态学家认为,自然的才是最好的。生态学家康芒纳说,“自然界所懂得的是最好的。”可见,生态主义表达了与现代性根本不同的文明理想。生态主义要求保护荒野,要求城市与荒野共处,生态主义者崇尚野生的、原生态的东西,主张尊重“大地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
从生态主义视角看,老子勾画的文明是最理想的文明,因为它最符合生态学原理,即是最符合生态规律的文明,从而是最可持续的文明。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老子的“自然”就是化生万物、包孕万有、运化不已的终极实在。“自然”与“道”的存在论内涵应该是同一的,都指称不可言说的终极实在(如第一章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自然的生产生活方式就是最符合生态规律的生产生活方式。从老子的视角看,不仅现代文明过分违背了自然规律,连儒家竭力促进的文明模式也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十八章)即,崇尚仁义、智慧、孝慈、忠诚的文明已是堕落的文明,完全顺应“大道”(自然)的文明才是最佳文明。
然而,任何一种极端化的理想都是不可实现的。生态主义和现代主义正好代表着理解“自然”和“人为”之关系的两个极端。生态主义者既然认为自然的才是最好的,那么最好的生存方式就不是人的生存方式,而是非人动物的生存方式。现代主义者大写了人,即把人提升到上帝的至高地位(唯一的主体),认为人为的才是文明的,彻底的人工世界才是最美好的世界,他们的最高文明理想是彻底消灭地球上的野生生物,把地球彻底人工化。实现现代主义的最高理想要求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上帝,实现生态主义的最高理想则要求人成为非人动物(野生动物)。
现代人之所以会有那么极端反自然的文明理想,就因为他们相信科技万能论。他们相信,不存在《圣经》所说的全智全能的上帝,但人类将通过科技进步而无限逼近上帝般的全智全能,即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知识将日益囊括自然的全部奥秘,人类将越来越能在自然中为所欲为。用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温伯格的话说,科学将日益逼近“终极理论”(final theory),终极理论就是把握了“自然的终极定律”的理论,“知道了这些定律,我们手里就拥有了统治星球、石头和天下万物的法则。”
笔者长期以来的思想努力之一是反驳现代性所包含的这个最为虚妄不实的理念。大自然不是物理实在的总和;人类永远无法证明,自然奥秘之总和就是一个逻辑体系或多个逻辑体系;大自然是生生不息的,是具有创造性的,所以是无法被任何逻辑体系所把握的;大自然的总体永远是隐匿着的,大自然永远隐匿着无穷奥秘,人类所知相对于大自然所隐匿的奥秘永远只是沧海一粟。所以,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全智全能的上帝,永远都只是自然中的有限存在者。永远依赖于自然的有限存在者,却想彻底消灭自然物,创造一个完全的人工世界,这不是最愚蠢的疯狂吗?现代人认为,在征服自然过程中所遇到的任何困难都可通过进一步的人为努力(科技发明)得以克服。殊不知人对自然过程的干预力度越大,自然的反弹力就越大,人类若一味追求征服力的扩张,终会招致自身的毁灭!现代性的最高理想是注定不可实现的。
极端生态主义的理想同样无法实现,因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仅在于德,还在于智,在于人具有“符号化的想象力”。人之为人,不得不用智,不得不“人为”。人有“符号化的想象力”就决定了人是追求无限的,即人总有其永不知足的追求。一个人若真的对什么都感到满足,则他已无异于禽兽。故可说,人与非人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是人追求无限,而非人动物不然。人绝不可能完全采取非人动物的生存状态,这就决定了极端生态主义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三
现代性引领人类文明300年,但它已使人类经济活动的生态足迹超过了地球生态系统的承载限度。从理论上看,现代性的终极理想注定是不可实现的,因为人永远都只能是有限存在者,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上帝,人具有不可去除的无限想象力,却永远不会获得使其无限想象完全成为现实的能力。从现代文明发展的现实看,现代性的价值导向则是极端危险的,它所导致的危险不是平常的危险,而是人类毁灭乃至地球毁灭的危险。生态主义的最高理想虽然是不可实现的,但其价值导向是健康的。《道德经》的思想最贴近生态主义,只有极少数人会一心追求《道德经》所指示的人生理想,而它所指示的政治理想注定不可能实现。但《道德经》可为我们批判现代性提供锐利的思想武器。很少有什么“主义”能让多数人严格依其行事。我们不能指望越来越多的人严格按照老子的思想生活,但可以期待老子思想能不同程度地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在文明转型期间,信奉老子思想的人越多越好,坚持现代性的人则越少越好。
人不可能绝对不好难得之货,但可以努力不好难得之货,即对难得之货持淡漠态度。人类不可能弃绝智能,但可以放弃征服性的科技,而发展调适性的科技。就此而言,老子“贵柔守雌”的思想特别值得我们省识。现代性的科技是典型的征服性科技,为建设生态文明,人类需要“阴柔”的调适性科技。人类不可能从全球化时代走向“小国寡民”的文明格局,但可以在全球化的同时保护地方性文化,发展地方自治,并发展本土化经济。
如果人注定是追求无限的,那么关键的就是追求何种无限或在哪个方面追求无限。现代文明的致命错误是它激励所有人都以追求难得之货的方式追求无限,这便是它的物质主义价值导向。建设生态文明的关键就在于去除制度和大众积习中的物质主义,把人之无限追求引向非物质领域。
如果人注定要用智,那么关键的就是如何用智。现代文明的致命错误是无止境地追求征服性智能(科技)。于是,建设生态文明的关键还在于扭转科技发展方向,实现科技的生态学转向。如果人注定要有所为,那么关键的就是如何作为。循道而为,勿“悖道妄行”,则文明永续!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