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从单向度到双向度
技术:从单向度到双向度
——老子思想的启示
邓联合
一 单向度的技术理念及其“进攻性”
如果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技术是人类改变“质料”对象之现状而获得某种实用目的的实践活动,那么,无论其施加对象是物还是人,毫无疑问技术总是单向度的。因为,技术活动是否开展、怎样开展,皆取决于技术主体,而作为对象的某物或某人是否被纳入技术活动中、他(它)将被以何种方式处置,皆取决于主体而非其自身。换句话说,技术施加于对象,这一事件或过程并非出于对象自身之自主自发,而是他者从外部的强行施予。相应地,技术活动最终要达到的目标、某物或某人经由被处置而最后发生的改变,同样仅仅服务于、从属于主体而不属于对象。在主体施加其预设目的于客体的技术过程中,后者永远处于被动、从属的地位。
作为天地万物中独具灵明之心的生命样式,人类总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置他物。由此可以说,单向度的技术活动是人之为人者,也是人类持续生存之必需。然而,如果从相反的对象角度看,他物或他人被纳入主体的技术活动中、所受到的某种处置以及最后发生的某种改变,却并不一定符合其存在本性。用老子的话说,凡是不符合对象之本性的活动方式,均属“有为”,而“有为”则意味着主体的私意妄作以及对他物或他人的伤害。大至自然界中的任何物种、小至任何物种中的某一个体,皆有最大限度地扩张其自身的本能,人类也不例外。但人类的特殊性在于,他是具有发达的理智能力、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且其扩张本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实现的物种。于是我们看到,人类通过技术活动维护并持续改善其生存状况的历史,也就是不断伤害他物的历史。
可以对这种伤害构成限制的因素有两个:其一,我们怎样理解他物,一座山林被尊仰为众神集聚之圣域或被明明白白地划定为石材、木料、清新空气、动物资源(皮毛肉)的供应地,它因此遭受的处置显然是不同的;其二,我们用何种手段、方式处置他物,在石斧、棍棒、弓箭、梭镖之下,在伐木机、森林火车、炸药、配有光学瞄准器的猎枪之下,这座山林中的动植物所遭受的命运之差异是不言而喻的。合而言之,如果他物被视为有灵者,并且人类的技术手段还处于低水平上,那么,自然物所遭受的伤害必然是审慎而又有限度的。
偏偏近代以来,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和处置自然物的技术手段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从自然界唯一的解释者、立法者、主宰者的角度看,万物都是为人类而存在的资源,其价值取决于人的需要;在工业革命所催生的各种机械工具、化学制剂的武装下,我们可以“自由”地支配、改造、征服、占有、利用自然万物。于是,对自然的敬畏、静观、沉思转变为出于明确的功利目的之逼问,而内在具有单向度特质的技术在现代就表现出了空前的进攻性,借一句政治豪言说就是所谓“战天斗地”。由此,对自然物的审慎而有限度的取用,就逐渐演变为肆无忌惮、没有止境的任意挥霍乃至“赶尽杀绝”。时至今日,我们仍未看到现代技术极度张扬的进攻性发生根本的改变。
二 老子:慈弱为用,上善若水
与此大异,在老子的理想期待中,最佳的技术活动绝不能具有丝毫的进攻性;恰恰相反,在与他物和他人的交互关系中总是应当遵守慈柔、卑弱、谦下、守雌、冲虚、后退、不争、给予而不是强取的自我行为律则。
以下分别引述老子的相关言论,然后再作深入分析。关于柔弱、守雌,老子说: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十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第四十三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第五十五章)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
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第七十八章)
关于不争、退后、处下,他说: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第七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第六十九章)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六十六章)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第八十一章)
关于冲虚,他说: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第四章)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第五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十六章)
第六十七章既推崇“慈”为“三宝”之首,同时又提到了不争、退后:
天下皆谓我道大,……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
《汉书·艺文志》认为,道家出于史官,其大旨是“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此说依据当以老子为本。而在儒道互黜的思想格局中,老子的上述主张则被后世儒家指斥为人主的阴谋术或无德小人的巧诈取利之术。例如,朱熹批评道:
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不与你争。……让你在高处,他只要在卑下处,全不与你争。他这工夫极难。常见画本老子便是这般气象,笑嘻嘻地,便是个退步占便宜底人。……老氏之学最忍,它闲时似个虚无卑弱底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支吾不住。(《朱子语类》卷125,黎靖德)
公允地说,朱熹的指责只涉及老子思想的“术”的一面及流弊,而有意疏略其总体大旨。
那么,老子之所以主张用卑弱、慈柔的方式待物待人,其思想根源究竟何在?难道像许多学者所说的,是他受到南方楚文化的熏陶乃至受到水的形性之启发的产物?还是他有激于征战不休的动荡社会现实所发出的极端言论?抑或是他为反驳当时某些有为之君以及孔子之类的士人,试图挽救天下的政治主张和进取豪情而有意立的反对之词?应当说,这些外部性的看法皆有一定道理,但恐未及老子思想之本旨。
笔者认为,遵循老子思想的内在逻辑,他之所以主张慈弱为用,可从三个方面进行解释。
首先,从形而上的层面看,其立论依据是道物关系。老子认为,作为本体的道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是他(它)们的母亲,而天地万物则是道所生养的子民或儿女,如第二十五章所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五十一章云:“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
无须玄思,仅据人之常情即可推想:一个母亲自然会以充满爱意的欣赏眼光和慈柔的方式打量、对待她的孩子,她当然也会用包容的充满期待的心情放他们到宽松无拘的广阔天地中去,希望他们按照各自的意愿,最大限度地将其潜质展露出来,从而分别成就活泼饱满的理想生命样式。
秉持此种深切的“终极情怀”,老子提出,最高的处物之方也就是母亲对待她的孩子那样的慈柔方式,而其关键则在于处物者首先要放弃幼稚褊狭的自我意识,把自身当做万物的资养者、护卫者,并使内心充盈着作为一个母亲的爱怜和温情。质言之,即法道、体道。老子说:
绝学无忧。……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第二十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
“贵食母”,河上公注:“食,用也。母,道也。我独贵用道也。”这两段引文的意思其实是相通的,如劳健说:“‘食’音嗣,养也。‘母’谓本也。……‘贵食母’与‘复守其母’,同是崇本之旨,‘食母’‘守母’,乃所以为道。”无论怎样解释,老子之大意都是说“我”应当贵道、守道,摆脱狭隘的自私自利情结和片面的工具性、功利性的知识(绝学),以母亲养护儿女之道待物待人。
这种理想的待物待人方式落到实处,就是第二十五章结尾所说的“道法自然”:道虽为万物之母,但对于万物却并无占有意识和主宰意识,她也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万物,更不可能出于某种私意私欲而强迫、剥夺、侵害她的儿女;相反,她总是无私地让万物各自依其本性、本意、本欲,自由地成长。如果说道也有她的私意私欲的话,那么其最大之私也就是希望天地万物以自然而然的方式,自是其所是,各济其私,各遂其生。
其次,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从老子的道论思想中,可以逻辑地推出,既然万物皆为道所创生,那么万物之间也就是同胞关系,他们拥有共同的生命本源。进而,既然物吾同胞、民吾同胞,那么我们当然不会用自认高贵优越的眼光去鄙视他人他物,也自然会以同胞间息息相通的亲情和爱心去待人待物。在这种平等共生关系的格局中,退让、关爱、辅助而不相争乃是同胞间交互活动方式的唯一选择,而侵占、逼迫、掠夺、扼杀则绝无可能。
最后,从矛盾对立、变化发展的辩证角度说,“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万物万事不仅皆有其对立面,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小、上下、先后、虚实、进退、强弱、刚柔等,凡相反相成者,都必然向其对立面转化,而某一事物由生到死的整个存在过程也不过是这种转化从萌生至最后完成的过程。既然如此,那么为达致大、上、先、实、进、强、刚的目标,无疑应持守小、下、虚、退、弱、柔,以俟其变,此即所谓“弱者,道之用”(同上)。不妨认为,老子把事物之间相反相成、反向而动的客观辩证关系直接转化成了主体实现其目标的实践活动方式或行为策略。
在老子心目中,天地万物间集上述三方面于一身,最能体现慈弱为用之妙的事物莫过于水:水作用于万物的方式既兼有母子间和同胞间的温情关爱,又能达到以柔克刚的制胜效用。所以,他不仅对水之德大加颂扬,并且以水喻道。例如: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第八章)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三十四章)
在老子笔下,水宁静无欲、柔弱无形、渊深能容、利而不伤、无所不到、处下不争,它虽然滋养着万物而为生命之源,但却没有占有冲动和功利意识,并且水还能随物赋形、因势而动、柔以克刚,这些都是道的体性的鲜活体现,同时也是老子理想中的待物待人之方。因此,他奉水为至善之象征。
三 老子:双向度的技术理念及其前提预设、实践目的
正如水的柔以克刚、不争而“无尤”那样,在老子的表述中,由于他所构思的最终目标和为实现目标所采取的行为策略之特点存在着表面性的巨大反差,而后者又对行为主体真正的目标期许具有某种“欺骗性”的掩饰作用,最典型的莫过于“争”与“不争”的关系,对此后世儒家直斥之为机巧诡诈之术。但儒家此类批评的片面性在于,这只涉指老子思想中最低层次的“术”的一面,而未及最根本的“道”的层面。
事实上,道和术在老子那里是不可分割的体用关系,正如“弱者,道之用”这句话所表明的,以“守弱持柔”作为术,乃是对于道的运用,其中依循了道的体性。而在道的本体视阈中,无论以母之于其子还是以同胞间的平等共生之关系模式待人待物,慈弱为用都绝非凭借欺骗手段以剥夺、侵占他人他物从而最终达到济其一己之私的诈术。毋宁说,这是一种通过辅助他人他物,以使对象得以自主生长、自我养成从而实现主体预期目标的实践行为方式。
之所以强调慈柔、卑弱、退后、谦下、不争,是因为由于私欲私意私智的难以摆脱,人们对他人他物的任何施予——哪怕主体的动机是善良的,皆难免不合乎对象自身的本性本意本欲。于是,主体的所作所为落在对象身上,便常常失之于粗暴的强制、扭曲、伤害、豪夺。而在老子提倡的慈弱为用、辅而不为的实践方式中,主体并未强施其意欲于对象,他所做的只是想方设法让对象自然自生自成。因此,最后得到的既有主体之“私”,又有对象之“私”。而老子尤其认为,他物他人之生存欲求如果不能得以实现,那么处物理人者的欲求亦将无从谈起。换句话说,老子并未完全否定主体之“私”,他所强调的是,主体之“私”的获得恰恰必须通过并体现为对象之“私”的确证和实现,二者之间是交互增益的正比关系。撇开老子思想的历史局限性,他所提倡的主体处置他物他人的这种实践方式所蕴涵的技术活动理念堪称是“双向度”的。
我们看到,老子提出了一系列对立的行为理念:柔弱—刚强、慈—勇、不争—争、退—进、居下—处上、后退—先进、辅而不为(或无为)—有为,而他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前者。与此完全不同,单向度的现代技术活动所遵循的行为理念则属于后一系列,其外在特点就是表现出了显著的进攻性。在老子看来,任何单向度、具有进攻性的技术行为皆属“有为”,它们不仅构成对他物他人的伤害,而且主体的行为亦必定失败。他说: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第六十四章)
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第三十章)
而真正可行、有效的行为方式则是恪守道的原则,排除占有意识和功利意识,坚持做到“无为”、“无欲”、“无事”;能如此,则物“自化”且民亦“自化”、“自正”、“自富”、“自朴”,从而最终“天下将自定”(第三十七章、第五十七章)。概言之,“不为而成”(第四十七章)或“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
对于现代技术来说,老子的慈弱为用理念无疑是陌生的。除了它们外在显示出的进攻性和非进攻性的特点迥然相异之外,更根本的不同在于二者的前提预设即对世界万物的理解。在现代技术所建构的场景中,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一切都服从、服务于我们,一切都是“我们说了算”,所有的自然物——无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皆属“异类”。而对于“异类”,我们完全可以依据自己的需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按照老子的道论思想,自然万物不仅不是与我们无关的“异类”,反倒是我们的“同类”,因为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事物有着共同的生命本源,其间是平等共生且情感相通的同胞关系。因此,随顺道的要求,我们只是万物的守卫者、养护者,所以用母亲般的或同胞般的充满亲情和温情的慈柔方式去关爱、辅助万物应是我们唯一的选择。纵然为了实现人类的生存利益,我们也不能凭借剥夺、伤害万物的粗暴方式,而是应当通过设法让万物的生存欲求也得到满足的途径;更何况,人类利益的最大满足恰恰存在于人与自然万物的共生共荣之中。不言而喻,在人类转变其既有的单向度的技术活动方式之前,首先应转变我们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方式。
老子提倡的双向度的技术理念当然不仅适用于处置万物的自然技术活动。事实上,就其本意而言,他重点申述的是以“人”为对象的社会实践智慧,他真正批评的则是那种为其一己之私(尤其是君主)而不择手段地残害民众的政治暴行。对于人类自身来说,现代技术最可怕的一面即存在于社会生活领域中:以自我为中心,把他者——其他人、其他社群、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其他文明——视为“异类”,这些异类可以被称作反常之徒、未开化者、试图颠覆现政权者、危险社区、恐怖分子以及恐怖国家、野蛮民族、落后文明等,进而按照自我意志、为了自我利益,理直气壮地对其进行“教化”、改造、驯服、强制、驱赶乃至于消灭,其最终目的则在于塑造出一个符合自我意志和自我利益、整齐一律的生活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他者的生存欲求完全不在技术主体的考虑之中。针对现代史上已然发生的规模不等的种种人间惨剧,虽然陌生,虽然因为古老玄远而显得愚不可及,但老子的慈弱为用思想确乎可以使我们领受到一种温情脉脉的人性光辉。
从实践目的的角度看,老子之所以主张慈弱为用,其实还有更为深远的考虑。他说: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第七章)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第十五章)
致虚极,守静笃。……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第十六章)
……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四十四章)
治人事天莫若啬。……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第五十九章)
由此可见,无论对于某一个体还是对于一个国家,老子为其构思的理想目标都是“长治久安”,不是一事之得、一时之利,而双向度的慈弱为用则是达致此目标的唯一可取的实践方式;相反,凡是伤物伤人之举,终必使其自伤。这一点与现代技术所具有的仅仅满足技术主体一事一时之需的偏私、短期的功利性截然不同。为了人类的长久生存,老子的技术理念无疑值得我们认真汲取。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