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与运用——《老子》身体思维与中国文明
诠释与运用——《老子》身体思维与中国文明
王志楣
一 前言
人体生命犹如一个复杂的机器,在这个机器中有许多组成的零件结构,例如《老子》中提过的口、目、耳、筋、骨、臂、精、气、神、欲、形、身、心、魄等,换成现代的概念语言,即有些属“场域身体”的生理范围,有些是“流动身体”的心灵层次;身心、形神、性命或是肉体与精神,均是表示自我生命结构的术语,它们常在不同的时间交替使用。以当今的生活习惯与思考情境来理解,所谓的“身体”多指具体的血肉之躯,无涉于心、灵、神,不过,中国古籍中所言及的“身(体)”,则不仅限于具象之形骸,且含摄了与主体心灵意识,有互相依存、作用的关系。
当今人类的平均寿命已较古人增长,生活条件也随文明进步而改善,相应而来的即是思索进一步的保健养生方法,如何使身心可以过得更健康愉快成为万众关心的议题。中国的养生文化,是以古代哲学为基础,有着丰厚的历史与文化内涵。先秦时诸子百家各倡其说,各家关于健身寿考的探讨虽已有些记载,但论述较多较详者仍属道家学派,老子开其端,庄子和后来的黄老道家继承之。2000多年来,中国保健养生的古老理论至今仍有历久弥新的卓越价值,而《老子》即是主要源头,其与道相合的同构之理,应用于人体的练养,能够长生久视,一直直接或间接影响、指导、启发后来的中医、武术、气功等。由此可知,老子不只是在哲学、政治、兵法等学术领域有杰出的思想贡献。
奠基于道家老子理论的中国传统运动,如导引术、太极拳等强调的是形神并重共养,亦即以动养形、以静养神,动宜适度,静化心神,健内助外,从而畅通身心整体,取得均衡康健之效。这不同于西方竞技式体育,侧重刚猛动力表现的运动方式,以挑战人体极限为目的。竞技必须竭尽全力,因而在运动中肢体常会受到损伤,投入越多,伤害越大,故西式体育与中式养生不同。另外在理论上,道家养生原理又因与思想修养、医学指导融合在一起,因而底蕴比西方体育要深厚得多。形式和方法上以兼具内外的动功静功为原则;西方体育运动项目则主要是筋骨皮的肢体外部锻炼。
得过两次诺贝尔奖的英国李约瑟是研究中国科技史的权威,在其名著《中国科技史》中认为,中国古代科学最有贡献的就是人体科学,而这也和老子思想有密切关系。此外,美国物理学家也是诺贝尔奖得主的卡普拉1999年写了一本《物理学之道》,副标题是“近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他认为越深入到微观世界,越会认识到近代物理学家是如何像东方神秘主义者一样,把世界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相互作用的一个体系,而观察者本身也是这体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一观点也正是东方的天人合一思想,他曾说老子《道德经》的“国中有四大,而人居一焉”、“冲气以为和”正是揭示这一内涵。李约瑟和卡普拉都坚定地认为,西方以唯心主义、唯物主义为界线的哲学都走进了死胡同,如何解决这类世界问题,答案一定是来自东方的思想、启示、方法,且一定是来自道家的哲学。。
二 西方身体观之二元思维
对身体的认知是影响生命养护的前提。若由此来观察西方的身体观,可以发现身(形、感官、肉体)心(神、精神、灵魂)的二元对立,一直贯穿于西方思想中,从古希腊延续至今。怀德海曾指出,整个西方哲学史都可谓是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因为从柏拉图开始,二元分立的思维格局已露端倪。柏拉图将灵魂与形体二分,灵魂是根本、主宰,形体是附庸、工具,形成西方长久以来的主流伦理关怀,表现出扬心抑身的思想走势与价值取向。
到了中世纪后,基督教把人身贬损为肉体,人类的身体从罪过的场所变成罪过的原因,更加重了传统的倾向;到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我”,进一步确立了自我乃纯思维意识的中心位置,形体则沦为外在的“他者”(或称他我)。笛卡尔心身、主体与客体的二元论影响极大,以致有所谓,“官方学说”之称,身心二元关系亦成为西方哲学史上主要论题。
进入现代以后,西方哲学露出一股新的气象。对形体的关注是现代西方认识生命的一个新视角,自叔本华、尼采开始的人本主义哲学是此种转向的代表。具有深远影响的是尼采提出的身体“要以肉体为准绳”,对肉体的信仰始终胜于对精神的信仰。尼采是近代以来第一个将身(形)体提到哲学高度的哲学家,他从身体的角度重新审视一切,将历史、艺术、理性都作为身体的产物,世界也与身体有了相关性,认为世界不仅是权力意志的产物,也是身体的产物。尼采以身体取代了笛卡尔的理性主体,与笛卡尔相信逻辑、认知和理性判断不同,尼采重视身体、意志、欲望,强调非理性和本能。在尼采看来,躯体与生命没有根本的差异,二者都具有积极的、活跃的、充满张力的力量。尼采哲学正是在于要将这种力量激发,这种力量亦正是生命价值所在,也正是如此,尼采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基督教,认为若要让生命健康有活力只有让上帝死去,遂提出“上帝已死”之名言;上帝死去意味着上帝所代表和制定的绝对精神、理性的消逝。
在这些生命哲学家的倡导下,西方兴起了身体哲学的热潮,他们从不同角度对身体进行重新认识,并颠覆传统对身体的肉体化而加以鄙夷的态度,反将身体作为确证自我生命存在的标志,对其推崇备至,包括萨特、梅洛庞蒂、福柯等人的大力推进。但这些哲学家却也在肯定形体、批判传统的同时陷入另一种极端。彻底打破心灵与躯体对立的二元性者,是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在海德格那里,“人”是“Dasein”,Dasein的基本意义是存有“Sein”在这里(da),人之所以为人,不是由于他具有心灵或理性,而是他的身心整体存在并了解着存有。海德格的学生葛达玛更明确指出,人不是主体,人是一个物我没有区分的统一现象,人只有让出自我意识的主宰性,才能避免与别物的对立,回到与万物合一或与存有(道)同游的原始统一中。
西方的身体观终于从二元迈向一体,但是长期的二元分裂已然对身、心的关注形成惯性的思维模式,在他们看来形体与精神二者不可能齐头并进,要抬扬形体必然会离弃灵魂,而追求精神的超越和永恒则必然要压抑肉体的欲望,形成身体与心灵的水火不相容。
三 中国身体观之一体思维
身与心在西方文化中的对立紧张局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却较少出现。在中国古代思想,身体可谓是生命的代名词,它不是简单的肉体,也不完全是精神,而是两者的高度统一,既充满生机活力又德性充实。正由于有此认知,所以中国自古就重视养生修身,从身体上下工夫,既重生理自然欲望的调节导引,也讲内在涵养的修炼。对此,学者杜维明指出:“在中国哲学中,身和心,物质和精神,凡俗和神圣,天和人,人和社会都是合一的,没有排斥性的二分。”
追溯先秦古籍中,“身体”一词其实不多见,常是身与体分开论说。一般而言,“体”多指四肢、躯干之血肉形体,如《论语·微子》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孟子·公孙丑上》的“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而“身”的指称范围则广泛,除表示形体外,亦多与自我、精神相通。如《老子》中身、心之名词出现过多次,“身”字多达22次,“心”字出现10次,但身、心的每一次出现,均未与彼此形成任何对应关系(形、神亦然);至于见到的22个“身”字,除“终身”、“没身”表时间外,其余均指人的形体或整个生命。对于这种现象,学者归纳为两点理由:一是老子所关注的是整体生命的存在状态;其二,身心二元对立的出现是老子以后的事。
若以《老子》中身体涵盖心物整体的概念来对照早期文献,可以发现,《论语·学而》中有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而省“身”的内容乃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管子·君臣下》云:“四肢六道,身之体也”;《礼记·大学》屡言修身之要,以及医书《黄帝内经·素问》有:“身体日减,气虚无精,病深无气,洒洒然时惊”;这些都可佐证中国从先秦《老子》起与其他古典文献,对身体观意义的理解,是包含了形体与精神的共同参与。
四 《老子》之身体思维内容
自从老子说了“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又有何患”(第十三章)之后,历来对老子究竟是主张贵身、爱身还是轻身、恶身,往往有极端相反的看法。从表面上看,老子认为造成众多苦难的根源乃是来自于身体的存在,人又因为身体的存在而产生复杂多余的人为造作,所以老子的话被理解为消极的感慨语。不过,检视《老子》中凡是论身之处,多对其持肯定的态度,并且主张存之、保之、观之、修之、爱之、贵之,如此看来,“身体”似乎成为老子攸关自我生命存在所要解决的问题指标及讨论起点。而以身体观来理解老子思想中的哲学意涵,其立论依据、内容结构为何?则是不可不加以考察的。
1. 《老子》身体思维之理论依据
老子将“身”的价值置于高过社会上其他一切的地位,体现于第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的对比中,而老子的重身思想又以其哲学特征“道”为前提。众所周知,老子在《道德经》中盛赞“道”之玄妙伟大,“道”不仅具有形上理论之本源性与本体性,且与人的关系紧密,这从老子取道之字义为自己哲学的最高范畴即可看出。“道”首见于西周金文,由“行”与“首”二字综合得来,“行”本指道路,“首”则取象于人头,若以部分表全体,则“首”可代表“人”之意。《老子》第一章即以“母”比喻,说明道对万物的创生性、先在性,“母”之字与义在《老子》中出现7次,所指即是“道”。老子还将道称为“玄牝”(第六章),以人们所知的雌性身体生殖器官做模拟形容,赞叹无形之道对有形万物从出的奥妙功能,如“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何以能成为万物之母的本原呢?应是“道”蕴涵潜藏着产生万物的生机,《老子河上公章句》即将“道者,万物之奥”(第六十二章)的“奥”解为“藏”,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限之道,才能是万物之根祖,故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第四章)。万物既源于道,那么“朴散则为器”(第二十八章,按:“朴”即指道),万物可谓是道的本质外化,身为万物之一的人类,其本性也就是道性的体现。当道家老子将“道”与“人”做出相互对照时,他首先应会遇到一个问题,即是人在宇宙中居于何种地位?老子的答案是“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第二十五章),老子讲四大,并未包括其他万物,却将人列入其中,以此可知老子重视人的态度。
对于道是《老子》身体观之理论依据,可从成中英先生的“本体诠释”意义来说明二者关系。他指出,“本体”是中国哲学的中心概念,兼含了“本”(道)的思想与“体”(人)的思想。“本”是根源,是历史性、是时间性、是内在性;“体”是体系,是空间性、外在性。这包括两个方向,一是指“本”,系根源,即探求万化的本根及其内涵,寓含形而上学的宇宙发生论及本体论。“体”则是建构有机完整的体系系统,以说明整个思想的发展及变化,因此,“本体诠释”就如同成中英所言的包含一切事物及其发生的宇宙系统,更体现在事物发生转化的整体过程之中。针对本体诠释,成中英曾进一步说明本和体的紧密相关性,因为“本”不仅产生了“体”,而且不断产生体,可以根据“本”来说明“体”的变化。进而言之,体是来自于本,本的显现必须有体,所以本和体是密不可分的。
从上述不难看出,《老子》中贯穿于人身的道乃具有人类自我终极根源义、创造性转化义;“道”在自我之体中既内在又超越,如同第三十四章所言:“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人们通过对“道”的体知,得以达到自我超越境界,展露出合于“道”的精神。
2. 《老子》对身体结构的看法
(1)形(身)在肯否之间。
身体生命的结构问题,在中国古代哲学一般是以身心、形神之形式出现。但前文已言,老子身体观所关注者乃身心整体概念,所以《老子》中并未分别探讨身体观的结构问题,“形”字出现3次却无一作“形躯”解,唯一与身体观结构相关者是第十章所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此“营魄”二字在杜预《左传正义》中曾解释说“魄,形也”,即人之形体,魂则指人之精神。老子要人“载营魄抱一”,就是主张通过修养工夫使形体合一不分离,但在这一章里面,老子旨在讨论修养问题,对形体结构并未提出讨论。虽然如此,仍可从《老子》中看出老子对感官形貌的内容看法,如第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以及第十四章对“道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强调,不难看出在世人认为能发挥莫大效用的感官功能,在老子看来对于“道”却不能完整体会,因为各个生理感官各有所司,又由于其各自的外在特性,故有局限性;而“道”是整全全息,只有整全之人才能领会整全之道,因此若过度膨胀发用形体,反而可能会对人的生命有极大妨害,所以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第十二章)。色、音、味等本无迷乱人心之理,盲、聋、爽、狂只能归于感官形躯放佚陷溺不自知,是以老子要求“塞其兑,闭其门”(第五十二章)。显然老子认为形躯的本性是向外的不知止的,若要达到贵身、爱身,则宜在官能上做到知足知止的程度“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四十四章),亦即自然合宜适可而止,若过分过量则会有不良影响。
老子对形体的不信任,“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第十三章),与对身体整体的珍重爱惜,“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第十三章),出现悖反现象。在这里,老子以对形躯的怀疑否定为起点再翻转为对身体整体的肯定,是一种反致现象。祝平次亦表示,道家对器官的否定,实是对身的某种否定(器官为身的一部分),然又因个体与道存在着某种联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道家对身体有时又持肯定态度,巧妙地在否定分殊的同时,也肯定了身体主体的存在,道家对器官与身体的疏离,使得身体的整全,重在向无时空的道的回归。
(2)心(神)的双重性。
中国思想是天人之际的身心性命之学,涵盖了天道、心性、气、形体与事物诸方面,然历来对“心性”阐发之富,远远超过天、道、气,故亦可称中国哲学为“心”的学问。古籍中“心”的意涵至为丰富,心既是实体又是功能,既是存在又是作用,此外还与其他精、神、志、意、灵、魂、性、情、知、思等有联系,形成所谓的“家族类似”。广义而言,心是一切精神意识的总名,神、魂、志、意皆系于整全之心,为心之不同面相。
老子书中无直接的心性论述,身、心亦无存在明显分判,但在第四十九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则暗示了老子对“心”有“无心”与“常心”的两种看法。后来的庄子也有类似老子的“至人之心若镜”的无心,也有“日以心斗”的常心,显然这两种心不仅不同而且对立。无心、常心是心的两个层面,无心是无思无虑忘知忘觉,不诉诸感官和知性(意识)之心;反之,《老子》的常心是受支配的心,追逐万物,是外向性的,它按照自己所设计的认知模式来构思事物的知识。在老子看来,它就是“智”,智的功能即思谋,而无心则意味“自然”,非逐物不返的思维。更进一步说,无心是以形而上的道为归宿、莫之能思的神明。以思谋为特质的“智”,老子不仅认为居于“心”之浅表,且予以反对,郭店竹简本即有“绝知(智)弃辩……绝伪弃虑”(第十九章)之语。
《老子》全书对有意识的心、志,隐含扬弃之意,例如第五十五章有:“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可见老子明确反对“心使气”,因为老子的核心思想主张是依据自然之道守弱致柔以保身,并将此概念贯彻到心灵深处,以无为状态应事,才能不受困于外在物象、内在私欲,从而最大限度保全生命,是以所谓有“志向”之类者纯属多余,主观意志上的坚毅刚强更有悖老子自然柔弱之旨、违反全生贵身之道,因为在老子看来这样做会自陷危殆之地,故宜避免,“盖闻善摄生者……以其无死地”(第五十章)。“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强,乃人生之大忌,从身体观而言,只要心不使气、任气之自然、任心理之自然,“虚其心……弱其志”(第三章)即可达到所谓“无身”之境。若“使”气,其结果就是“强”,即逞强、造作,这样会破坏浑朴的“和气”,也打破了气之团聚所保证的身心一如,故老子指出了“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章)的理想。
(3)气乃身心互渗的内在机转。
气,在道家思想是至为重要的范畴,杨儒宾先生曾谓气化的身体观为道家思想最大特色,他指出,人根本上即带有宇宙性,故人的身体与宇宙气息相通。作为一道家生命气化思想的发源,“气”在《老子》中虽然不多见,但已萌芽。《庄子》则较翔实,《老子》里仅出现3次:“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专气致柔”(第十章)、“心使气曰强”(第五十五章)。不过,《老子》中无“气”字但具有气的含义篇章恐不止于此,例如第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万物,是如何产生万物生命?许多道家与道教都将其归结为气的变化,认为一、二、三均指气,以气的系统,论述生命根源“道”,经过气的化生而形成生命形态的过程和机制。若以此观点诠释第四十二章,则老子论气可谓由道下贯万物:大道化为混沌一气,一气生阴阳二气,二气和合氤氲而成万物;源于大道的气即为天地万物的基原,此基原义当从两方面理解,一是原质,一是生命动能。气“冲”而“和”,亦即由道源出之气不断流化,散殊之气又相互兴发激荡,达致谐和调匀状态;万物乃为气之凝固者,气贯注其中;万物之生气又与氤氲天地间的气息相通,更在根源上维持着与形而上的道气联系,展现出物质之气→生命之气(内与外)→道体之气的一体三相。
第五章有言:“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地间虚空无垠却绝非虚无空如,渺冥莫测中涌现无形无状却甚真甚微的气息动能,此流动不息之气充盈遍及万物人身,“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章),虽有人将之视为气之炼养之功,然亦表明气息充体的实情;气盈体内,若持守不失,亦不强使,则可臻心静身柔虚和极致,如婴儿般淳朴温宁,心身一体浑然为气所团聚,涌动相和成一匀适和谐状态,故身心虽异实同,在气的营化中相渗相融。
一气沟通绾合了身心,是以庄子揭示“勿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勿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庄子·人间世》,到了得气感通身心之境,即是能看破表象超越二元对待,此正是肉身精神化与精神肉身化境界,有身却无身、无身而有身,在气的涌贯中,身心表象上的硬性疆域分界自然消解,形躯器官与心神情志产生联动效应,方使身心在此整全场域中有涵摄相通互渗的活络关系。
3. 《老子》身体思维特质:柔
保全自我、珍惜生命与养护身体本为一体两面,因为没有爱惜自我却不养护身体的,生理作用固然重要,然其被肯定,乃是伴随对价值性之“和”的追求,所谓“知和曰常”(第五十五章)、“不知常,妄作,凶”(第十六章),因此,“和”才是老子对感官形体活动背后所重视的主题。陈鼓应认为:“最柔和的境地,即所谓心平气和。气柔是心境极其静定的一种状态”,在此至深至高之境,形、心、气合一,身之舒泰、心之静定与气之柔和相聚。老子一定在实际生活中观察到,在生命世界中,柔弱代表着旺盛的状态,而刚强则象征生命力的衰竭,最终是“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第七十八章),所以生命的保养主张必须认识到“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的原则。身体锻炼的各种理论和实践,应围绕着如何保持生命之至柔而展开,因为人类只有保持了身心的柔性,才能展现生命的生机活力,对此,《老子》中多有论及。
老子确有柔能胜刚的观念,并称赞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章),要人修炼以“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为终极。但或可反问:刚柔在现象界的关系,不是如同老子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第二章)一般吗?从这个角度看,刚柔所呈现的是相反相成、互济互用的辩证关系,乃属同一层次,何来孰高孰低之说?那么,究竟“柔”的意义为何?不妨从老子论道的起点来确证。《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前文提过,“一”等同于本源本体之道,常被诠释为元初之气,或可作“太极”解,是属于混沌不显的第一层,内蕴未显之二元相对矛盾性;其继生者“二”就是具有二元对偶的属性,“三”是创生变化后的气态,衍生出的万物“冲和之气”,是一种柔和的呈现,如初生婴儿禀备最完美的“一”之元气;婴儿“骨弱筋柔”(第五十五章),也是生命至柔状态,而人也因身体从生到死如同是一个从柔弱逐渐僵化的过程,故谓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第七十六章)。但老子所讲的“至柔”,是直指本源层次的气态,不是落入现象界二元对待的柔,当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四十三章)时,应是讲万物所由出于道的至柔,才能驾驭落入二元世界中的刚强至坚。
具有老子思想基础的中国传统功夫太极拳,即是强调要把动作演绎至冲气之和、超越二元对待的柔和境界,至此,则可使身体内外气脉流畅,不仅舒活筋骨,亦为身体提供了高层次的生命素质。
五 从现代医学比较中西方之身体观
接下来,想从现代医学与具有老子思想色彩的中医身体观作一比较。中国医学系统与西方现代医学难以兼容之因,在于后者是从外部把人当做对象来观察,并采取分析的态度。这是说,将人体拿来解剖,研究各个器官的构造与机能,并将各个部分组合还原为完整的人体。相反,中国医学却不以解剖学为基础,而是采取了将人体视为气能量容器的立场。
此处无法对中医的理论作详细的深究,只限于探讨中国医学对身体的基本掌握方式。构成身体的各个器官是“气”所贮积的场所,气的能量中最主要的东西是“经络”(meridians),它在皮肤表层下方看不见的通道中流动着。人体主要的经络有十二道,在全身巡回流动。这些是联系无数穴位(acu-points)而看不见的脉管系统,“acu-points”则是每个小能量场的中心,因此,整个人体可以视为是无数能量场联合起来的复杂系统。从西方生理学的观点来看,与身体经络性质最接近而看得见的,可说是神经系统。而西方人体医学的神经系统约可分成三种回路系统:即感觉运动回路、身体感觉回路、情感本能回路。前两种包括眼、耳、意识等感觉官能;第三种回路则属情感部分,成为深层心理学研究对象的情感情结、精神医学及身心医学所倾力研究的身心及压力症等疾病,就是因为身体在这道回路上发生了异常状况。
至于中国医学作为气之流动的经络系统,倒可称为是将上述三种回路加以整合在一起的第四道回路。换言之,“气”就是本文前面所说联系生理(身)与心理(心)以资互相变换的能量作用。以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想解开气与经络之谜,西方医学最初是根据自律神经的结构,来研究经络的构造及性质。但是经络系统并不像神经系统那样,凭感觉就能认识到它的存在,不是经由感觉就能解剖学式的认识。因此,西方近代医学便视经络或气的思考方式为不合理而遭到否定。然而近年来,却相继有学者用实验生理学的方法,对中国的身体观进行研究,结果,大体上确认了经络系统的存在。他们的方法是根据电气生理学的测定,以及同位素的追踪,沿着经络检验出电气性或物理性的能量。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掌握了气的能量,而是显示出了气的能量之作用,使东方医学这种把人体本质视为“气”的系统的主张,已逐步清楚呈现出来。而我们也可以从某个立场来说,这种东方身体观的理论符合《老子》以来的思考方式。因为《老子》首章即指出道的认识方法分有、无两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以“有”的方式认识事物,可以掌握事物具体的来龙去脉,若以“无”的方式识物,则可掌握事物本体之神妙;若以有、无方式区分对身体的认知,那么第十四章所说的视、听、搏的感官知觉应属于西方医学神经系统的“有”,中国经络系统则属“无”之范围,可是老子认为道(真理)是无法仅从见、闻、搏来掌握,应是人身整体的参与体验,故有(神经系统)、无(经络系统)要“混而为一”。《老子河上公章句》注解第十四章此句为“混,合也。故合于三,名之而为一”,如此才算完成对人体真相的认识。
六 结语
西方哲学及科学领域,长期以来都被二元论的思考方式所支配,这种情形对科学来说意味着不受哲学的约束,因此,科学也就不再关心诸如人之本质为何等问题。但近代医学界已重新承认身、心之间的关系,且认定两者无法分离。西方这种新兴的身心医学主张,与东方原本就以身心相关性为前提所建立的系统有某些相近之处。西方身体观迄今的进步却在中国两千多年前即已萌芽,自老子起的道家思想,身体就不是孤立、对立的存在,而是在与有、无彼此中交汇互通气息,共同形成一大身体场域,其意义如同张世英先生在《哲学的新方向》一文中表示,以往盛行的主体客体思维模式,是以“在场”为根底,基本上是以理性至上为把握事物的方法,而“在场、不在场”模式所追求的是隐蔽于在场的当前事物背后的不在场,然而又是现实的事物。哲学的最高作用不是仅仅停留于达到同一性或相同,而是要达到天地万物、包括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的相通相融。
整本《老子》的表述,旨在提出理论化模式,而不以具体技术性为追求,故其身体观方面亦多侧重于身心整全境界而论,读者可从中看出身体与自我本一体。若无身体的养护安顿,自我自然失去基础,因此世人不仅要拥有良好的体能,更要透过身心养护,以实现身体场域的交融;身体就在交互关系中开放,在人与道无限丰富的视野中开放,在身心宇宙交融的大身体场域里潜移默化着人的生存状态。
(作者单位: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