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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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者明:《老子》哲学中的反身性

自知者明:《老子》哲学中的反身性林明照前言本文旨在透过反身性的角度来探讨《老子》的哲学意涵。所谓反身性(reflexivity),是指具有自我指涉、回看自我的意义。若就语言层面而言,乃指向一种后设语言,特别是言说者对于自身言说的后设指谓。例如《庄子·齐物论》中长梧子对瞿鹊子言“予谓女梦亦梦也”这句话,相对于“予谓女梦”而言乃是反身性语言。因此,反身性语言并不...

自知者明:《老子》哲学中的反身性

林明照

前言

本文旨在透过反身性的角度来探讨《老子》的哲学意涵。所谓反身性(reflexivity),是指具有自我指涉、回看自我的意义。若就语言层面而言,乃指向一种后设语言,特别是言说者对于自身言说的后设指谓。例如《庄子·齐物论》中长梧子对瞿鹊子言“予谓女梦亦梦也”这句话,相对于“予谓女梦”而言乃是反身性语言。因此,反身性语言并不等于第一人称语言。例如前述“予谓女梦”,虽反身言及“予”,但并非反身性语言,而是“予谓女梦亦梦也”之后设指谓“予谓女梦”方是反身性语言。

因此本文所谓的反身性主要意指:言说者对于自身的语言、认知、情感欲求、内在本性等自我的种种认识与呈现。换言之,其具有一种回看自身、觉察自身、认识自身、呈现自身的意义。这种回看自身、觉察自身、认识自身的反身义,大抵而言又具有两个:一是反思性,乃是对于自身的持续省察;二是本己义,是认识本真而在己的自我核心。二者共同成为《老子》反身性的主要意涵,本文将集中于讨论前者。

反身性书写在中国古代相关文本中多集中表现在《老子》及《庄子》等先秦道家文献中。笔者已有论文讨论《庄子》中的反身性,在本文中则将针对《老子》中反身性的反思层面进行探讨,以呈现其中有关自我反思、自我觉知的相关哲学意涵。

一 《老子》“吾”与“我”中的反身性

《老子》中的反身性叙述,主要表现在其屡屡言及“吾”或“我”之处。但是,其中并非所有论及“吾”或“我”之处皆具反身性。对于《老子》中自述“吾”或“我”,学者已注意到其间可能的几层含义。首先,有学者认为其中反映了老子以第一人称言说的自语。例如陈鼓应先生在解释“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第二十章)时认为,这里的“我”乃是“老子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表达他的心境和精神意境”。王垶则认为《老子》中言及“吾”或“我”乃是老子的“自述”,反映了“老子不是完美无缺的神,他是人,是一个坦率、真诚的人,受时代所限,有其长,也必有其短。书中有探索、追求、苦闷和怅惘,也有发牢骚和怨愤之辞……是老子的自我写照”。

就老子的自语而言,有学者同时认为,这自语,并非仅是书写者或言说者的自我书写与言说。作为一个体道者或求道者,老子的自述同时是一位体道者或求道者的自述。吴怡在解释“我独泊兮其未兆”之“我”时认为:“这里的‘我’虽然是老子以著书者的口气来说的,但也可作求道之士来解。”福永光司则从体道层次的自我言说来阐释老子的反身言及“我”:“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国历史的山谷间,自语着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自语,正像山谷间的松涛,格调高越,也像夜海的荡音,清澈如诗。”福永光司之意似已蕴涵:老子在道境中言说“我”,乃是言说自身所契入之“道”,亦即“我”中之“道”。老子这里“我”与“道”的联系,施舟人已有所阐释。他认为,《老子》、《庄子》等道家典籍中的“吾”与“我”含义有别。“吾”是一种个人对自我的意识,并且与“道”相联系的,而与形躯或经验意义的“我”相对。

除了老子的自语,学者也注意到,有些《老子》中的“吾”与“我”并不都是指向老子自身,而是以某位理想人物作为主格的反身自述,例如某位理想统治者。陈鼓应先生在解释“使我介然而有知”(第五十三章)之“我”时即将“我”解释为:“指有道的治者。”

除了指向老子或某位体道者及其自语,《老子》中的“吾”或“我”尚有其他的可能所指及含义。就前述而言,《老子》中的“吾”或“我”无论指向老子或其他人物,皆具有体道者或求道者的角色含义。然而细审《老子》,其中的“吾”或“我”却不全然指向体道者。例如第十三章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里的“吾”可以理解为“我们”,在于泛称包含老子在内的所有人,并指出包含老子自身在内,人们之所以有大患的原因。这“吾”反映了老子以反身言说的方式,指向人的一般而普遍的生命情况并作出解释,未必是体道者或体道层次的反身言说。此外,就“我”而言,第十七章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里的“我”是以“百姓”作为言说的主格,因而当是指向凡俗的个人;“我”既非老子自述,亦非体道者之自语。

上述论点集中指出,《老子》中的“吾”或“我”具有“自述”或“对自我的意识”的特质,指出《老子》中的某种反身的特质。同时,《老子》中的“吾”或“我”更具有回视自我、醒觉自我、反思自我的反身性。例如第二十章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此处的“吾言甚易知”涵盖了两层语意,一是“吾所说之言”,另一则是“‘吾所说之言’乃甚易知甚易行”。后一层语意乃后设性地指称前一层,体现了老子对于自身言说的描述与认知。换言之,这一章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行”不是在强调老子自身的观点,而是在表现老子反身地对于自身的觉知与凝视。这种自我觉知性在老子的思想中是甚为重要的。

二 反身与醒觉性

可以先注意《老子》如下的叙述: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这样的意向正是指向自身、朝向自身凸显本己性,而与那些指向众人的“登台”、“有余”、“昭昭”等之指向添加的、向自身之外的隐喻性相反。这本己性的价值思维亦在《老子》如下的文字中体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十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在“抱一”、“无离”、“专气”、“婴儿”、“为腹”等隐喻中,映射了未分的、原本的、身体的含义,这同样具有自身的本己义,而与“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等隐喻之映射外界或朝向外在的含义相反。

除了自身对于道之在己、本己的价值领悟,更为深刻的正是反身对于自身领悟的醒觉,亦即对于自身价值信念的自识与自觉。在这反身自觉中,既表现出对于一己价值信念的高度理智反思与非盲从,也由此而产生一种自信与坚定的本己性力量。引文中,那些对于“众人”之“我独……”与“吾言甚易知”、“不我知”等语正是体现出这种自觉性。换言之,这种反身的自觉,正是在高度理智的自觉与自信中,显现出“自知者明”(第三十三章)的精神。这不仅是表示自身道的价值观,同时又自觉回看自身的价值领悟的反身性呈现出如下的意义:在强调朝向自身、归返自身的本己价值中,同时强调个人对于此价值信念的自觉与反思。这样的联系让老子的哲学思想既是解释的,同时又是反思与自觉的。既解释着生命,同时又注视或解释着对于生命的解释。正是这种既解释又自我反思的特质,让老子在屡屡反身言及“吾”与“我”时,呈现出一种高度的“自知”之“明”的自觉性精神。

正如前述,老子的反身言说中,具有一种高度的自我觉知性,而这种觉知性蕴涵着反思性。所谓反思性,乃是对于自身语言、思维、情感、意志等心智层面的自我省思。

三 反身与反思性

正如前面所述,《老子》中的反身性,同时凸显了老子对于朝向自身、归返自身生命价值的领悟与解释,以及对于自身价值信念的自我省察与反思。前者是对于人生秩序的洞识与说明,后者则表现出一种高度的自觉精神。而在这种自觉性中,同时蕴涵着一种反思性,表现在对于自我生命诸多层面的反身省思,包含语言的使用、行为的选择、情感与意念等。以下将从三个层面针对老子反身哲学中的反思性加以讨论。

1. 反思性与拟似性言说

《老子》中的反思性首先在认知和言说层面展现出来。我们可以在老子论及道的文字中,体会到反身的反思性。在这些篇章中,老子不仅尝试对于道作出解释,同时对于自身是否能言说道,以及如何言说道加以反身反思。先看看如下的文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一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

有物混成……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二十五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第二十一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第三十四章)

第一则引文表面上看是老子对于语言概念与道之间关系的阐释,实际上其间蕴涵着老子的反身反思。亦即老子实际上是自觉地反思并说明,基于语言概念的指涉性及有限性,其自身如何言说道?换言之,这第一章其实体现了《老子》书写或言说的方法论上的反思与自觉。其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分别以“无”与“有”二名来指向天地的本始与天地的根源,以及通过“无”与“有”分别来呈现道的奥妙与端倪。接着,老子自述这“无”与“有”两种指称与呈现,乃是“同谓之玄”。亦即,运用“有”与“无”来言说天地始源与道,其实是玄妙的。而这种玄妙性说明了这种指称与呈现不是绝对与明确的,而是充满着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老子这般反身自述其对于道的言说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性,正在上述所引其他篇章中同时呈现出来,显现出对于道的一种反思自觉的拟似性言说。

第二则引文言说道时,“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的“或”、“似”等字,以及其他引文同样言及道时的“恍惚”、“可名于小”、“可名为大”、“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等语皆是拟似之词。对于运用这些拟似之词,老子自语其“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反映出反思性的自觉。《老子》中对于语言的特质与限制虽然不如《庄子》中阐述的详尽,然而当老子在通过语言来描述道时,却呈现出对于语言使用的反思性。这个反思性主要呈现在:老子反思了语言的有限性,同时自觉地运用了拟似性的语词来描述道。

和老子反身的拟似性言说相呼应,《庄子》中亦在反身言说的脉络中,屡屡出现一种悬宕似语言,也呈现出一种反身反思的精神。例如《庄子·齐物论》言:“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此则引文中,庄子首先反省、指陈了众人“终身役役”、“苶然疲役”而“不见成功”、“不知所归”的“大哀”与茫昧。然而最终又在反身回看中,以“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之悬问,将自身与众人之间究竟谁方为觉悟者,谁方为茫然者悬宕搁置起来。这里表现出一种在论述后随即反身悬问的言说及书写方式。再如《庄子·大宗师》言:“仲尼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庄子借仲尼之口首先论述了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之“特觉”,以及自身之“未始觉”,此虽已涉及反身,然而尚未全然表现庄子此处反身之义。在论述完孟孙氏之“特觉”后,庄子借仲尼之口随之反身言说:“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一反前述言及自己的“未始觉”及孟孙氏特觉之断言,转而以悬问方式将一己之究为梦、为觉,置入悬宕未解中。《庄子·齐物论》亦言:“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此则引文亦是在“请尝言之”以下之一段论述后,反身悬问“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不同的是,此则文字在“请尝言之”一段论述之前,已先进行了一段“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的反身悬问。亦即,其间的书写结构是先行反身悬问,再加以论述,接着再行反身悬问。从意义来看,前后两次反身悬问的含义略有不同。第二次反身悬问是在论述后对于一己的论述进行反身反思;至于第一次反身悬问则似乎是通过悬问自身的语言与思维能否相异、超越于所反省的论敌,以对于自身的语言、论述及思维的合法性进行反思。

上述《老子》中对于语言与道关系的反思,不仅具有理智层面的自我醒觉,就老子自觉语言与道的关系而运用拟似性言说而言,老子的反思性实已延伸至老子在语言层面的实践性上。亦即对于语言与道的关系的反身反思。在《老子》中,这反思与实践是紧密联系的一个整体,表现出老子反思性的实践特征。对于此,还可以从反思性与选择性以及反思性与自制性两个层面看出。

2. 反思性与选择性

老子的反思性除了表现在自身言说与道的关系层面上,同时也在“选择”层面上体现出一种反思性,于此,也显现出反思性与实践性之间的联系。这个反思性与选择性的关联为:既领悟着道的生命秩序,同时反身认识、省思着自身的欲望,最终结合自身对于道的领悟以及对于自身情感欲求的反思与体察,作出符合道之生命秩序的抉择。这种抉择性在对于道的领悟中,同时蕴涵着高度的反身自识与省察。

例如第二十八章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此处首先蕴涵着一种对于道之生命秩序的领悟:“守雌”、“守黑”、“守辱”,这正是老子所强调的“处后”、“柔弱”、“不争”的价值观,符合其“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后其身而身先”(第七章)之生命秩序。除了领悟这生命秩序,同时对于自身的情感欲求,有着反身的自我醒觉与省思:“知其雄”、“知其白”、“知其荣”,亦即反思、省察自身对于刚强、引人注目、荣耀的欲求。而此章最终正是结合着对于道的领悟,以及对于自身欲求的反身认识,而获得一种既领悟着道的生命秩序,同时亦对自身有着清醒觉知的实践性选择,那正是:“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的反思性选择。

我们也可以在第四十二章看到具有反思意义的选择性:“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此章同样蕴涵着对于生命秩序的领悟,即“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此即老子所言的:“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在这种领悟中,同样有着对于自身欲求的自觉与省察,虽然是将自身蕴藏在“一般人”的范畴中来说:“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这涵盖了对于自身之厌恶孤独、寡小、不善,以及对于相反面向之欲求的自我认识与省察。而在道的领悟下以及在对于自我欲求的深度认识与反思中,最终做出“王公以为称”的行为选择。对此,可以呼应第三十九章“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之论。

老子结合对于道的领悟以及反身认识自我、省思自我而展现的选择性,似乎呈现出:在道的实践性中,除了对于道的生命秩序的领悟,反身反思与自觉,是其中相当重要的环节。这似乎也可作为理解老子“自知者明”以及“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也”(第七十一章)的自我反思精神的一个方面。

3. 反思性与自制性

反思性除了与选择性相联系,在《老子》中也和自我约束的自制性有关,甚至可以说,自制性正是选择性中的一环。一般而言,论及“自制”乃关涉意志性,意味着自我约束、掌控与主导。不过,“自制”在《老子》中不是纯然的意志,而是源自高度的反思自觉。亦即,“自制”是在反思的醒觉中,自动而发(spontaneity)的自我引导。由于自我引导自发于反思自省,因此,自制在老子中,是意志性与反思性或理智性的结合。我们可以在《老子》中看到,在论及自制、自我约束之处,总是在一种清醒而睿智的智性背景下显得从容而自然,而非纯然意志驱动下的坚忍与勉强。《老子》第三十章言:“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这里的“不敢以取强”,以及“勿矜”、“勿伐”、“勿骄”、“勿强”等,皆具自我约束及自制之义。然而本章中,这样的自制性源自两种理智性活动:一种是对生命洞识——对于“果”的领悟,另一种则是高度反身反思——“不敢”所蕴涵的高度自我认识与省察,包含对于自身智性层面或欲望层面的自知与自识。

就前者而言,“果”指向事态发展的程度性、进程性以及方向性。此章强调“善有果而已”,意味着对于事态理想发展程度的分寸性掌握,这种掌握源自对于生命秩序的洞识。《老子》中常言及“知止”,同样反映出这种对于事态或生命发展的理想“程度”与“分寸”的洞识;就后者而言,“不敢”其实是吊诡性的,它实是“敢”,是“敢于不敢”,即第七十三章所言的“勇于不敢”。在“敢于不敢”或“勇于不敢”的悖论性语言中,“不敢”是一种自制性与约束性。然而这自我约束却是源自“敢于”及“勇于”,亦即一种自觉及反思性,是对于自身对事态和生命秩序的领悟以及情感欲望的清醒觉知,这种反身的觉知性,呈现出一种超越而观看当下自身之身心状态的醒觉及反思之我。换言之,所谓“敢于不敢”或“勇于不敢”,乃是反思及自觉了自身对于道的生命秩序的领悟,同时也反思及自觉了自身的情感欲求,并且最终反身自觉地让自身的领悟与情感欲求获得一种理想的调和,而“自制”即体现在这种调和性中。在这“自制”中,智性的自觉自然引导着情感的自觉性节制。“敢于不敢”或“勇于不敢”中的“不敢”即是情感、欲望的节制,然而这种节制是基于对自身智性的领悟以及自身情感欲求的共同自觉与反思而来,亦即“敢于”与“勇于”的反思。因此说,自制性与前述的选择性是相关的,二者都具有自我认识的反身性。自制性是情感欲求与道性领悟的调和,同时似乎成为选择性的重要一环。

在《老子》论及用兵的两章里,也可以进一步看到这种反思性的自制精神。“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第六十九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第三十一章)。此两章同样首先具有一种对生命秩序的领悟,即是对于显现在用兵之道中价值秩序的领悟:“客”的被动性,“退尺”的退让,用兵的“不祥”与“不得已”,以及用兵“贵右”的涉及杀伤之事。在这样领悟的背景下,进一步显现出一种基于反思性之上而呈现的自制性。所谓“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以及“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其中一方面展现对于自身在战争中,求进、求胜、伤害他人的欲望性的自觉,同时蕴涵着对于自身对上述生命秩序领悟的自觉与反思,而最终在这两个自觉中,引导出一种智性与欲望之间的调和,即“不敢”、“恬淡为上”、“胜而不美”的自制精神。而这种自制精神也就联系到行为的选择性上了。

综上所述,源自反思性的自制,乃是一种对于价值领悟智与情感欲望的自觉而引导出的调和。这种调和性让《老子》的自制,不仅仅是意志性,而且是一种智性与欲望之间的平衡。这种调和性似乎呈现出,老子既不是反对欲望,也不是纯然冷静理智的。

结论

通过反身性角度的论述,试图呈现出老子哲学既具有真理性,同时又具有反思及自觉性的精神。而且,老子反身哲学中的反思性是不容忽视的,这呈现出老子哲学既有深刻的人生洞识,同时又有理智而自觉的反思精神。老子所言的道虽是惚兮恍兮难以言传,然而落实到人生而言,则包含着对于自身的深切认识与省察。正是在这种反身的省察与认识中,同时在对于生命秩序的领悟下,体现出既具有一种睿智的人生选择,同时也具有自然、智性与情感相调和的自制性。

此外,就文本与读者的关系而言,文字本身会产生一种“唤起”或“兴起”读者的作用。而反身性文字所唤起读者的,除了一种源自真诚面对自身生命所引发的深刻感染力外,更是一种参与性。即唤起读者亦回视自身、反思自身,进而凸显自身在生命中的参与性与当事者性。因此,《老子》文字中诸般角色的反身,无论是老子、统治者、凡俗之个人,其呢喃、呼喊、叹息、言说便不是独言自语。当唤起读者同时面向自身、回返自身时,正同时引发读者进行一种真诚的反思。因此,《老子》中的诸般反身之语,包括老子,其实正与读者对话着、互动着。由此唤起读者,《老子》中的反身言说面对读者,而读者也在自我反身的领悟与言说中加以响应。于是,这种对话成为吊诡的:在返回自身中趋向他者。而书写者与读者之返回自身而趋向他者的吊诡性对话及互动,也似乎正符合老子“正言若反”的悖论性智慧。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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