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惩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的惩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19.问：是的，先生一直以平常心在讲平常理。可是，世界上自有人类以来，一直在以他们的本能，在世界上从事他们追求的一切，以满足他们永远不知满足的欲望。他们从来也没有遵照您的“无为”的原则想问题、办事情。自然，他们尝到了“有为”的某些暂时的甜头，可最终他们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两者相抵，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这点，人类从来是不考虑的。人的本性就是急功近利，先满足眼前的一切。因此，除了万不得已，他们从来不肯无为。“有为”支配了人类的文明史。人类每每为之感到自豪。先生对此作何感想？大道之行也，天下“无为”。可是，世上只有“有为”，而无“无为”。先生对此不感到悲哀吗？

答：我说过一段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第五章）刍狗，是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人们用草扎成狗的形状，是为祭祀时作为狗的代用品。祭祀毕，就把草狗扔掉了。刍狗的作用就是利用一下。人们对它谈不上重视，也谈不上轻视；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对它的态度总的来说是很冷漠。天地对万物的态度与此差不多。天地按自己“道”的原则运行，听任万物自生自灭，对万物无所谓喜爱或憎恶。圣人对世事看得很淡，也把老百姓当成刍狗，听任他们在世界上自生自灭，也谈不上爱憎。

你或许要问我对万物、对人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漠？可这不是由人的感情决定的，客观事实就是如此。世界的存在，人类的存在，本来就是这样，感情决定不了它们的命运，悲天悯人不解决问题。应当理智地认识这个问题。天地生育万物，这应该是“大仁”。但天地不言仁，因为它不可能言仁。世界和人类按照它自身的法则运行、存在、发展和灭亡，并不按照孔子的“仁”的精神和道德行动。孔子可爱，一生倡仁，可他的仁何时何地真正实现过？！人类的各个时代和各个阶层，为了他们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要求，违背着“道”的自然法则，从事着“有为”的事业，享受着他们的物欲，也受着各种灾难的折磨。他们的成与败，福与祸，生与死，兴与衰，都因他们以违忤“无为”而进行的“有为”公正合理地交织在一起。这也是一种平衡，有为同无为的平衡。因此，天地和圣人都不会以仁爱之心为之哀悯。万物和百姓都是刍狗。当进行祭祀时，“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庄子·天运》），十分隆重。这不是喜欢它，而是为了祭祀仪式必须这样做。一旦祭祀礼做完，就把它抛弃，被行人践踏，或用来当柴烧。这也不是不爱惜它，而是这时只能派这点用场。对社会来说，如果“道”之不行，世乱不救，我怜悯也没有用处。此非天地不仁也，只能视之为土苴而听任其自生自灭自兴自亡也。非圣人不仁也，只能视万民如草芥而无所顾惜也。你悲天悯人、呼天抢地也没有用。我生于天地之间，既不能使万物和人民遂其性顺天道，我也只能自弃其性，听任天地万物和民众百姓成为刍狗。如果我自己陷于这个命运，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讲到这里，说到这地步，我也不想多说了。我没有布过道。写五千言是为了记下我的思考、我的认识。我也没有让它传下去的打算，是好事者让它一代一代传了下去，还烦了历代文人花了那么多心思，作了许多考证注释。我已明白道之不行，将以万物、百姓为刍狗。我自己只能遁身隐世，入于深山老林，全真保性。既悯世乱之不救，于是只能独善己身。你不要用你们崇高的思想、闪光的语言谴责我，说我没有社会责任感。有责任感又怎样，能改变以万物、百姓为刍狗的命运吗？有哪一个思想家做到这一点？“道”的哲学，也可以说是刍狗哲学。这是我对万事万物冷静思索的结论。说我理智，斥我冷漠，说我痴，笑我愚，都可以。万事万物的发展不会掺入人的感情因素，这就是我的“刍狗论”。刍狗有了生命，有了灵性，它就是人类，它就会有所作为。但它的结局，还是一条刍狗。可是，人类很难认识自己是一条刍狗。对刍狗是无法布道的，说了也是白说，多说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