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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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吓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吓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的。”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唱热闹的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地看。”

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是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般地撺掇(cuān duo,怂恿)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稍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上。还有两个粗使的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们,乌压压地站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cèng)了我的花”,这边又说“碰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地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见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

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有职位的道士)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塑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小野杂种!往哪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得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烛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吓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哪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或吓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那孩子还一手拿着烛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阿哥带他去吧。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叫人别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地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贾珍站在阶矶(jī)上,因问:“管家在哪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料到)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吧;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吧。”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眼瞪着他,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地溜下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寻隙责备,找麻烦)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赔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哪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xián,拔)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哈哈大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弯腰屈身,表示恭敬)赔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得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地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得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有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又哈哈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吧。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包经卷的锦缎),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吓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

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zhì),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地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健朗;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ā za,不干净)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地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稀罕,只留着玩耍赏人吧。”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半璧形的玉饰),也有玉玦(jué,有缺口的环形玉饰),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哪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吧。”贾母笑道:“这倒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蹭(糟)蹋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吧。”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座。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道:“神前拈了戏(抓阄选戏目),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道:“这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向神前烧“表章”)、焚钱粮(烧纸钱一类的东西)、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戴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地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qí lín,传说中的吉祥动物),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她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唯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大理论,唯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家穿上个穗子你戴,好不好?”林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刚要再说,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新近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哎呀!我却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地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曾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婆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了人家。”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缘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得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不大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我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能够配得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重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下品,不入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既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都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着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皆有你,你心里竟没有我了。”宝玉心里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可见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两人都是一个心,却都是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宝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纹风不动(没一点损伤)。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东西?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得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它;倘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rú,解暑的药剂)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了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争吵),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由不得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吧,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地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好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戴它,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连忙地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她们。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忙忙地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得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rù,湿)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戴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造下的孽障,偏生遇见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潸(shān)然(流泪的样子)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纷争,你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你怎么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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