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话说秦钟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打发人送了信。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她闷闷的,因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撂得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了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终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时时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给你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我在外头自己都会调停(照料安排)的。你们也可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去玩耍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到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正在书房中和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众清客、相公们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吧。”说罢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宝玉奶母之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原文为“食野之苹”)’,小的不敢撒谎。”说得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忍俊不禁)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道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避鼠猫儿似的屏气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地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听一两句话就有了。”
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来未辞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要‘蟾宫折桂(比喻应试得中功名。蟾宫,月宫)’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也离家不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延师者,即入此中肄(yì)业(进修学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以为学中膏火之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兼贾母爱惜,也常留下秦钟,一住三五天,自己重孙一般看待。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又助些衣履(lǚ,鞋)等物。不上一两月工夫,秦钟在荣府里便惯熟了。宝玉终是个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发了癖性(癖好),又向秦钟悄说:“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兄弟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多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得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秦、宝二人来了,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此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gòu suì yáo zhuó,辱骂造谣重伤别人),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塾中广有青年子弟,偶动了“龙阳”之兴(同性恋的隐讳说法)。因此也假说了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xiū,干肉。学费的代称)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拜把兄弟。这里暗指同性恋关系)。谁想这学内的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穿吃,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两个外号,一叫“香怜”,一叫“玉爱”。虽系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
如今秦、宝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亦不免缱绻羡爱;亦皆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与秦、宝。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要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令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增添新课);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学应卯(照例到场,敷衍了事)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弄眉挤眼,二人假出小恭(小便),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得忙回顾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的。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翻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指两男性交)!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愤,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也是当日的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见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厌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了。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敢呵叱(hē chì,大声斥责)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地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地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肏(cào),撅(juē,折)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志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人。你道这个人是谁?
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己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故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抱不平,心中且忖度(揣度)一番:“金荣、贾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欲不管,如此谣言说得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不伤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去,走至后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挑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ān)事(明白事理),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的爷宝玉都牵连在内;不给他个厉害,下次越发狂纵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止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走进来,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操屁股不操,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操你爹就罢了!你是个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满室中子弟都怔怔地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刚转出身来,听得脑后嗖(sōu)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却打了贾兰、贾菌的座上。
这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这贾菌少孤,其母疼爱非常,书房中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谁知这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打错了落在自己面前,将个瓷砚水壶打了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nǎng)的(骂人的话)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台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台,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见按住砚台,他便两手抱起书箧子来,照这边扔了来。终是身小力薄,却扔不到,反扔至宝玉、秦钟案桌上就落下来了。只听豁啷一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飞砚的人。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几个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duō,拿)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众顽童也有帮着打太平拳(别人打架时,在旁趁机打几下冷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鼎沸起来。
外边几个大仆人李贵等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guà jīn)子替他揉。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挑唆(suō,挑拨,唆使)人家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们,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不如散了吧!”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guō zào,吵闹)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似的。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情哪里了结,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了的。还不快作主意撕掳(解决)开了吧!”宝玉道:“撕掳什么?我必要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在这里,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别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的?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哪一房亲戚,更伤了兄弟们和气。”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huáng)大奶奶的侄儿,哪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围着人打转,献殷勤)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她那样主子奶奶!”李贵忙喝道:“偏这小狗养的知道,有这些蛆嚼(qū jiáo,骂人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她!”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地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她,等我去她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她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挑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得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还往火里奔!”茗烟听了,方不敢做声。
此时贾瑞也生恐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屈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经不得贾瑞也来逼他权赔个不是,李贵等只得从旁再三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头儿,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地劝金荣说:“俗语云,‘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