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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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姐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姐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帖,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尤老娘看了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两口子见了,如一盆火儿,管着尤老娘一口一声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叫“三姨儿”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姐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帖,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尤老娘看了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两口子见了,如一盆火儿,管着尤老娘一口一声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叫“三姨儿”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来了,拜过了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娘见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么奉承这二姐儿才过得去,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牵扯,缠住看不能脱身)。凤姐因知他和贾珍相得,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虽多,都也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漏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十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她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他夫妻二人一处吃,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己,一并搬来与二姐儿收着;又将凤姐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qīn,被子)里,尽情告诉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进去。二姐儿听了,自然是愿意的了。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她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那里。”贾珍喜欢,将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子里,已是掌灯时分,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见了二姐儿,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说了些闲话,因笑说:“我做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二姐儿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二爷叫你来服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来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笑着点头道:“你要知道就好。”当下四人一处吃酒。

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盅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儿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服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有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qiāng,被浑浊的意识迷住了)了的王八!你撞丧(zhuàng sàng,狂吃滥饮)那黄汤吧。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贾琏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二姐儿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当下又吃了便去睡觉。

这里鲍二女人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又和那几个小厮们打牙撂嘴儿地玩笑,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讨好儿。四人正吃得高兴,忽听见叩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地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卧房。见尤二姐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二姐儿忙忙赔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得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服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瞧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得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触犯不准夜行的禁令),往这里来借个地方儿睡一夜。”隆儿便笑道:“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家的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不大家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盅。”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蹄起来。隆儿等慌得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吧,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三个拦着不肯叫走,亲嘴摸乳,口里乱嘈了一回,才放她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愣子眼(不正常地直瞪着眼睛)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地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舒服,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便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卧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俏丽。贾琏搂着她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儿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说:“如何说这话?我就不懂。”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做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拈(niān)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必惊慌。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拘束,索性大家做个通家之好。你的意思怎么样?”尤二姐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说着趁着酒兴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倒吓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只得起身让座。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忙笑道:“何必做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以后,还求大哥照常方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得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盅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三姐儿听了这句话,觉得话中有意,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地便说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花言巧语地耍嘴皮子)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皮影戏中的人物)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妓女)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牛黄和狗宝都是内脏病变的产物,因以比喻坏透了的心肠)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不曾和你哥哥吃过,今儿倒要和你吃一吃,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拉得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得不能搭言。尤三姐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同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

贾珍得便要溜,尤三姐哪里肯放?贾珍此时反后悔,不承望她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了。这尤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地挽个髻儿;身上只穿着大红袄儿,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一对金莲(女子的小脚)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tán)口(指女子浅红的嘴唇)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直把那珍、琏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竟连一句响亮的话都没了。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她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她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她的便,干瞅着罢了。看官听说: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她的模样儿风流标致,她又偏爱打扮得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道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她跟前,她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地厌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哄得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她以为乐。她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她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diàn)污(污辱)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厉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她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摧折,到那时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她母女听了她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渐渐地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温柔和顺,却较凤姐还有些体度;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就论起那标致来,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她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人谁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以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哪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爷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吧;留着她不是长法子,终究要生出事故。”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得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得住,正经拣个人聘了吧。’他只意意思思(犹豫不决)的,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儿?”二姐儿道:“你放心。咱们明儿先劝三丫头,她肯了,让她自己闹去;闹得无法,少不得聘她。”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她妹妹过来,与她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她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道:“姐姐今日请我,自然有一番大礼(大道理)要说;但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情,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礼(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都安着不知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似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姐儿道:“姐姐横竖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儿:“是谁?”二姐儿一时想不起来。贾琏料定必是此人无疑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儿笑道:“是谁?”贾琏笑道:“别人她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三姐儿便啐(cuì)了一口,说:“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三姐儿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说:“小的回奶奶,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

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道:“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厉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话。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她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却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哪里见得她?倒是跟前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她倒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小的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了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估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抢先讨好)。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添油加醋地挑拨)。如今连她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她这等说她,将来你又背着我不知怎样说我呢!我又差她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么说,小的不怕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若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吓得这个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的这张嘴还说不过她呢!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二姐儿笑道:“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儿,她就肯善罢甘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wèng)!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她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得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二姐笑道:“可是撒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就是俗语说的‘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她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死的,嫁的,只剩这个心腹,收了屋里。一则显她的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前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做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厉害,这些人如何依她?”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她的诨名(外号,绰号)叫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的,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她的事情。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前日因为她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日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像她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但凡不好,也没有这样大福了。二姑娘诨名儿叫‘二木头’,戳(chuō)一针也不知哎呀一声。三姑娘的诨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她也是一位神道(比喻有能耐、了不起的人物)。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孩儿,姓林,小名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地叫她‘多病西施’。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孩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样,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鬼使神差,见了她们两个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小孩儿进得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地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这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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