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晨省。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指肺结核,因年轻女子易患此病,故名),所以我就赶着叫她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就赏她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她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她们既唱了一会子戏,白放了她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她。我便留心冷眼看去,她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地把她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份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她。不过使她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地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她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她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这里指照料生活的年轻女性)也十分的妖调,我也不喜欢她。我也说与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吧。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不知道不成?’她说是告诉了她的,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这去的必有缘故,敢是有人得罪了她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地得罪着她?况且她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她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来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门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他最有仁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为着前夜搜检众丫头的缘故。她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她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了。恐我们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析前日的事情,以解她的疑心,又仍命她进来照旧居住。宝钗赔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着,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得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做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都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唯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依我的主张,竟不必强她。”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反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tāo,丝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份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面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裤子是晴雯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吧,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了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diàn)青(深蓝色)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她二人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她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她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她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她,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着挨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她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她因为想起那些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哪去了?’我告诉她实情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她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爷命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少待个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
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她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她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她说:‘你既这样虔诚,我就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就告诉他,说我就是专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
想毕,忙至房中,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jiù)在内。谁知她哥嫂见她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吧。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雇人立刻入殓(把尸体装进棺材),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她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
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得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功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戚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胜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今日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话,‘风流隽逸(jùn yì,俊美潇洒),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悼念死者的言辞)。”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学习战斗攻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guǐ huà,娇美而娴静)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泛指农民起义军)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之术,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yǔn,死)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她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儿,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烈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惊奇叹惜。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查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quē,古代同“缺”。这里意为“过失”)事’了。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作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小孩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作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阮籍、阮咸叔侄)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需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温庭筠)《击瓯歌》,或拟李长吉(李贺)《会稽歌》,或拟白乐天(白居易)《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摇头道:“粗鄙!”一幕宾笑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nóng)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miù,错误)加奖誉,且看转得何如。”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续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qǐ mǐ,美妙华丽)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再若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辞。”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得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háng,要算哪一个)?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指美女)临疆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
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徬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吧。”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吊祭,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此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huáng)污行潦(句出《左传》,坑洼中的积水),蘩(浮萍和白蒿)蕴藻(水草)之贱,可以羞(进献)。王公,荐(奉献)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lěi)文(悼念死者的诗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亦不可尚文藻而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净,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不远师古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喻,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jiāo hú,白而细的皱纱)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素日所喜的四样吃食。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指宝玉自己),谨以群花之蕊、冰鲛縠之、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表达自己真诚的心意),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主管秋天的芙蓉花)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yān)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叠被梳头洗澡)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xiá xiè,过分亲近),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噫!女儿曩(nǎng,过去)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yīng xián,美丽文静),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zhì,指猛禽,比喻高尚之人)翻遭罦罬(fū chuō,捕鸟的网);葹(cí shī,蒺藜和苍耳,比喻坏人)妒其臭(xiù,气味),茝(chāi,香草)兰竟被芟(shān chú,用刀割)!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gǔ chài,毒虫,喻恶人)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颔(kǎn hàn,面容憔悴)。诼谣诟(zhuó yáo xī gòu,造谣污蔑),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yǒu,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遭受屈辱)而终。既忳(tún,忧思很深)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指贾谊。汉文帝时贾谊尽忠遭谗,被贬逐到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传说大禹之父鲧正直刚烈,被天帝命祝融杀死在羽山的荒野)。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意为再也找不到起死回生之药),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chá,木筏),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diàn,女人的头饰)于草莽,拾翠(é,头花髻饰)于尘埃。楼空(zhī)鹊(松鸦的旧称),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指秋季),白帝(主管秋天之神)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遍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zhēn,寒秋的捣衣声);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父亲的要求),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母亲的威严),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huì,粗陋的小棺材)棺被燹(xiǎn,焚烧),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达到)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qiū)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kuàng,原野)以啼猿,绕烟塍(chéng,田间小路)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南朝宋汝南王)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zǐ)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yù,鬼怪)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钳诐(bì)奴(邪恶的奴才)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quán,诚恳的情怀)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chái,同类)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相传唐代术士叶法善把书法家李邕的魂从梦中摄去,为其祖父撰述并写碑文),李长吉被诏而为记(唐代诗人李贺被天帝召去为白玉楼写记文),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禀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zhì)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qiú,有角的小龙)以游乎穹窿(qióng lóng,天空)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用玉和象牙做的车)以降乎泉壤(地府)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箕星和尾星,星宿名)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危星和虚星,星宿名)于旁耶?
驱丰隆(云神)以为比从兮,望舒(驾月车的神)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luán yī,凤凰的一种)以征耶?
闻馥郁而(ài)然(形容香气浓郁)兮,纫蘅杜(杜蘅、杜若,均为香草)以为(rǎng,佩戴)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dāng,耳坠子)耶?
借葳蕤(wēi ruí,枝叶茂盛的样子)而成坛畤(zhì,祭坛)兮,檠(qíng,灯架)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匏(hù páo ,葫芦)以为觯斝(zhì jiǎ,古代的酒器)兮,漉醽醁(líng lù,美酒名)以浮桂醑(xǔ,美酒)耶?
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chān,看,窥视)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无边无际)而无夭阏(è,阻挡)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风神)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jiào,哭叫声)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zhūn xī,墓穴,这里是进入墓穴之意)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qiān,拔取)烟萝而为步幛(即步障,屏幕),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以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鼓瑟之神)约于桂岩,宓(fú)妃(洛神)迎于兰渚。弄玉(女神)吹笙,寒簧(女神)击敔(yǔ,古代一种打击乐器)。征嵩岳之妃(嵩山女神),启骊山之姥(女神)。龟呈洛浦之灵(传说大禹治水时,洛水中有神龟背负文书来献),兽作咸池之舞(百兽随着《咸池》乐曲起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zhù,向上飞)。爰(yuán,于是)格爰诚,匪簠(fū,祭祀用具)匪筥(jǔ,圆形的竹筐)。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mái)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wù,睡醒)寐(mèi,睡)之栩栩?余乃欷歔(xī xū,抽搭)怅望,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寂寞),天籁兮筼筜(yún dāng,长竹节)。鸟惊散而飞,鱼唼喋(shà zhá,鱼吐水吃食声)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shàng xiǎng,请享受吧。此为祭文结束语)!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她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吓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