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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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座内,知她们家去圆月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发请过姨...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座内,知她们家去圆月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发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她们娘儿们来说笑说笑。况且她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她一个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随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如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罽毡(jì zhān,毛毡)铺在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命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天中,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就够了。”

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邢夫人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wǎi,扭伤)了腿。”贾母听了,忙命了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儿就家去吧,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你们小夫妻家使不得,使不得!今夜不要团团圆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得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是年轻,已经是二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己去团圆的。”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服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了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就别去,竟陪着我吧。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吧。”尤氏笑说了,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好曲谱,越慢慢地吹来越好听。”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rǎng)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地吃了,再细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得好些,也无甚大关系了。”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有人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解怀释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说着,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dōu)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荫里呜呜咽咽,袅袅(声音绵延不绝)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禁有所触于心,禁不住坠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又命换酒止笛。

尤氏笑说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正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蒙眬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就住了口,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安歇。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吧,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什么时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她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夜;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有三丫头尚还等着,可怜你也去吧,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轿,两个婆子抬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一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哪里?告诉我,拿了瓷瓦去交收,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她们去?”一语便提醒了那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她。”说着,便找时,刚到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哪里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你要一个茶盅哪里去了,你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散,都睡觉去了。你不知哪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睡去之理,只怕在哪里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盅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吧,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和你要吧。”说毕,回去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想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她。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大家要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们不来,咱们两个人竟联起句来,明日羞她们一羞!”黛玉见她这般劝慰,也不肯负她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沼,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kē jiù,老套子)。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诗文中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凹’字,‘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吧,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宝玉拟了未妥,我们拟写出来,送与大姐姐瞧了,她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她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咱们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藕香榭(xiè)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屋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婆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应差,与她们无干,早已熄灯睡了。黛玉、湘云见熄了灯,都笑道:“倒是她们睡了好,咱们就在卷篷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jiāo)室(指水里神仙住处)之内。微风一过,粼粼(lín lín,形容水清澈)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气清爽。湘云笑道:“怎么得这会子上船吃酒倒好!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比富贵之家事事称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tiǎn,愧,有愧于)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宝玉、探丫头等,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得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吧。”湘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上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它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只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不妨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可与元宵节相比)。撒天箕斗(泛指夜空中的繁星)灿,

黛玉笑道:

匝地(遍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打开窗子)?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好对!比我的却好。只是这句又说俗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xuān)暄。争饼嘲黄发(指老年人),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媛(年轻女子)。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道:“这可是实实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搁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xuān,萱草,旧时常代指母亲)。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行酒令时的筹码)乱绮园。分曹(行酒令时分职)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猜谜一类的游戏)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得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到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因联道:

吟诗序仲昆(排名次)。构思时倚槛,

黛玉笑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句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是时候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xuān,忘记,引申为停歇)。渐闻笑语寂,

黛玉说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月光)。阶露团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

湘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不然,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hūn,合欢树)。秋湍(急流的水)泻石髓(石钟乳),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方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开夜合花。’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山石)。宝婺(wù,婺女星)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得也还好。只是这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月中的蟾蜍,指月亮)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遂念道:

人向广寒(嫦娥居住之处,指月亮)奔。犯斗邀牛女(牵牛星和织女星),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chá,木筏)访帝孙(传说织女星为天帝的孙女)。盈虚轮莫定,

黛玉笑道:“对句不好,合掌。下句推开一步,倒还是‘急脉缓灸法’。”因又联道:

晦朔(每月最后一天和最初一天)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到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正是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她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本来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耍嘴皮子),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诗魂。妙玉提笔一挥而就,递与她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她续道: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jué,奇异)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来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弄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吓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来?”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如今老太太都早已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哪里找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kān,供神佛像的小阁子)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头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她起来现烹茶。忽听叩门之声,丫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她姊妹两个。进来见她们正吃茶,因都笑道:“叫我们好找!一个园子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山坡底下那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她们,她们说:‘方才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人,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妙玉忙命丫鬟引她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她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她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比喻拿不好的东西接在好的东西后面,谦辞),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她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

香篆(zhuàn,即篆香,一种记时用的盘香,形似篆文)销金鼎,脂冰(凝固了的蜡油)腻玉盆。箫增嫠(lí)妇(寡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悲金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mén)。犹步萦纡(yíng yū,回旋曲折)沼,还登寂寞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bì xì,传说中的神龟,刻作石碑下的龟趺,这里指代石碑)朝光透,罘罳(fú sī,宫门外或城角的屏障,这里指有孔的墙垣)晓露屯。振林千树鸟,

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称赞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已天明了,到底也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史湘云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哪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她们,叫她们睡吧。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去吧。”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卸妆宽衣,盥洗已毕,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换个地方睡就容易失眠)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怎么还睡不着?”湘云微笑道:“我有个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儿吧。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觉。”湘云道:“你这病就怪不得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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