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也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道它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商业行话,用银两易货的单位。下文‘三十换’即三十两换一两货物)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道:“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称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样都各包号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好的了。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大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无性力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多少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吧。”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吧。”因问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xiāng qiàn,把一物体嵌入另一物体内)上芦泡须枝,搀(chān,混合)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与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家用,反倒各处求人去。”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秘密收起)的。”王夫人点头道:“你这话也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下落?”周瑞家的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想道:“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她外甥女儿,自己打了嘴,她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还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给姑娘。”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地说了缘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风俗教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亦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地去吧,大家体面些。”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地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女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得不好看,你还敢紧着缠磨她!”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各人去吧。”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她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后头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做个想念吧。”司棋接着,不觉得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xùn)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她们素日大样,如今哪里工夫听她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吧,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同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她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吧!”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到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着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晴雯的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见入画已去,今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吧。”宝玉笑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稍挨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她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犯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了。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好儿地走!如今有了小爷见面,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那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她们去告舌,恨得只瞪着她们。看已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但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正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到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后来称愿之话,竟未听见。宝玉及跑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gòu)面(形容头发乱,脸上脏的样子),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为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李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她背地里说的同日生的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她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挑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哭辩道:“并不敢挑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挑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没进来,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结党糟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她干娘来领去!就赏她外头找个女婿吧。她的东西一概给她。”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称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里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查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形容非常愤怒)地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些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才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太太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地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话,在气头上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哪里知道,古来的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的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还不觉。”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鲁莽,冒失)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落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她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她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得比人强,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见她得罪了哪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chuǎi,忖度)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场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她的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就如同一盆才透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她又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qiū)姑舅哥哥。她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哪里还等得一月半月?知道还能见她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她,就该的了?”宝玉道:“我不是妄口(信口胡诌)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上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我要不说,又撑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是婆婆奶奶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像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shī,用来占卜的蓍草)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岳飞)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它就枯干了,世治它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了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目比,就像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华清宫有端正楼,乃杨贵妃梳洗之所)的相思树,王昭君冢(zhǒng,坟墓)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其人欲亡,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她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捂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闹不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去了三个,又饶上(另添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想:“若不如此,你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在她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地送还她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些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气,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她的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地叫柳妈给她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了她方才说的话,又忙赔笑抚慰她,怕她寒了心。晚间果密遣柳妈送去。
一时趁空,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了,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用银子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因生得伶俐标致,贾母见了十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在家打扮得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得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房中,她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和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哪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屋内趴着。
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拍她,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蒙眬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móu,泛指眼睛),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zuàn,用手握住)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先闻得油膻(shān)之气(像羊肉的气味)。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的茶,她尚有不如意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yù,饱餐后而厌食)烹宰,饥餍(yàn,满足)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冷。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她的手,一只手轻轻地给她捶打着。又不敢大声地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吧?”又说:“这一病好了,又瘦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中。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哪里禁得这么抖擞?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她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她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服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她。哪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她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她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吧!这里腌臜,你哪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完,只见她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得俊,你敢莫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得忙赔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则声的。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她。”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地将两条腿夹住。宝玉哪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地跳起来了,急得满脸红胀,身上乱颤,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miē xie,斜着眼睛看)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用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地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哪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令老婆子去到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样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她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得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她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她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地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她在哪屋里?”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哪里还有屋子?”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那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量是她的私情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她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找的宝二爷吗?”柳家的道:“哎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哪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叫:“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吓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柳五儿道:“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她娘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她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园门了。
宝玉忙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越发自要尊重,或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xiá nì,过分亲近),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醒了便要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走动轻便,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事,皆以委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她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蒙眬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zhàn)过手,从暖壶内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她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的,以后才改的。我知道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吧。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就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来?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睡?恨不得一时天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告诉他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房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我去叫兰哥儿去了。”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钮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叩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了面汤(洗脸的热水),催宝玉起来梳洗,她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忙忙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作诗,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两人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吧。我们没这个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两日未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个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普度一切众生。如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她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善人,起先听见这话,谅系小孩子不遂心的话,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的阴德不小。”说毕,便稽(qí)首(出家人所行的一种礼节)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她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吧。”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她们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她三人已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