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与柳家的不睦(mù,和睦)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她和妹子是伙计,虽然她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地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的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他:“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玉桂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儿赎取了来,交与我送去,一字不提。”玉桂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她:“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她还记挂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她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她做主。我想你素日曾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的,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她们闹去吧,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她们去吧。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儿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哪里先牵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哪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儿的娘可巧来送浆洗衣服。她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出来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度理,说:“她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她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发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还不知指哪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交给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她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些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qū,苍蝇的幼虫)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她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她私情,其实她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恐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正在胡想,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随即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因赔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索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掷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什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哪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念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了,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哪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等不解事(懂事,通晓事理),尚未捡得,倘或丫头们捡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哪小丫头们捡着,出去说是园内捡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带子连穗子,一概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劳什子。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多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内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yān)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她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她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她们来,又焉知不是她们的?况且园内丫头太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了出去,或借着因由,和二门上小幺儿打牙撂嘴(闲聊,磨嘴皮)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呢!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致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这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做胳膊折在袖内。如今唯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内,以查赌为由。再如今,她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以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着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些。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她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凤姐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她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她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她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趋附奉承)她,她心里不自在,要寻她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她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挑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担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qiáo,艳丽轻捷之态,这里指举止轻佻),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对上号),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她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她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她自然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丫头来,吩咐她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她,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她说什么!”
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她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乔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她钗亸(duǒ,钗饰松垂)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杨贵妃之醉态)捧心(西施蹙眉捧心之态,此处讥讽女子的娇慵病弱)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做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我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儿?”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她,虽然着恼,只不敢则声。她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袭人和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她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才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她。”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地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捂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时挑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是,断乎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余攒(zǎn,聚集,积累)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日问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开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听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通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huō lāng,象声词)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尽一倒,将所有之物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查。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哪用急得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听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她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地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地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她不叫起来,只说:“睡着吧,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
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曾用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她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和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善保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liào)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凤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缘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bǐng zhú,拿着点着的蜡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索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她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qīn)袱(包被子的包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平儿、丰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她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地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吧,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赔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赔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她自为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哪里一个姑娘就这样厉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shù chū,指妾所生),她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她们无干,她便要乘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地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样,忙说:“妈妈走吧,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保善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保善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往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儿细细地翻,又说:“省得你们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束裙整袂(mèi,整理衣服),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忙劝探春:“好姑娘,别生气。她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指偷来的东西)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见她说这话,还等我和她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好歹儿,省一句儿吧!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挑唆着查考姑娘、折磨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挑唆主子!”平儿忙也赔笑劝解,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wù)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她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地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得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她。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锞(kè)子来,约共三四十个,为查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古代男子腰带上所嵌的装饰玉板),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地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吧,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的人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明日只管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接应,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她!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做样子,做规矩),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饶她,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她还好使。谁没有一个错儿!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和这丫头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她。”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做了心腹人,便把亲戚伙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她传递,碰在她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她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亦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一种有吉祥图案的金属小玩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凤姐因理家长久,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由得笑将起来。别人并不识字,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她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又笑,她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目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得奇怪,只得勉强回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儿,她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又都问着她:“你老可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只瞅着她,抿着嘴儿嘻嘻地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她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她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她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称愿的,也有心中感到报应不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她夜间自寻拙(zhuō)志(想不开而自尽),遂唤两个婆子监守,且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撑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到她房中,惜春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求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她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本来合法的反而变成不合法)了。”因骂入画:“糊涂东西!”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立逼着凤姐姐带了她去,又不肯;我想,她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她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她去,嫂子来得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分,好歹生死在一处吧。”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她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她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她为是。”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然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她只以为丢了她的体面,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xù)助(勉励帮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底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缘无故,又没轻重,真真地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哪里眼里识得出真假,心里分得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又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喷射,冲击),只是今日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敢亲近你,仔细些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