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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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吧,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悲,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也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吧。”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吧,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悲,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也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吧。”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功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头一天并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贾珍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男宾),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女宾)。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供宾客临时休息的场所)。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郡主、王妃、公主、郡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各府督镇及诰(gào)命(受过封号的贵族妇女)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tǎng)银(国库中的银子)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房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闲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王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别处款待去了。一时台上参了场(喜寿庆演戏,开场前演员排列致贺,称为“参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在寺院中跪着诵经祈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她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miǎn tiǎn,害羞),所以叫她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她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小姐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吧。”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她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湘云、探春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家,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她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哪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五份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吧。”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的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日晚间,服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什么吃了歇歇去吧。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去,来到凤姐儿房里来吃饭。凤姐儿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样好心人儿,难为你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一红,忙拿别的话岔过去。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儿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不请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吧,饿得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得这样,我园里和她姊妹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东西房和南北房连接转角的地方)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聚集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哪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她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哎哟!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哪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地传去了,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了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倒会揭挑我们,你想想那你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这里指逢迎、讨好)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早已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地把方才的话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并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这一个听错了。”那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她欢喜一会还不得一半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她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她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她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要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人寿辰的敬辞),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谈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她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她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欢她。她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口里又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我们家里如今惯得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她们几个嘴巴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尤氏见了她,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来。今日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她个臭死,只问她们谁说的‘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她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

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bō bo,指糕点一类的面食),请你奶奶自己吃吧。”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她说话,都是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chì,告诫),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几下,或是开恩饶了她们,随她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进她来,因笑向她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只当你没去,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吧,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缘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哎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无头公案)。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这里指交往密切,拉关系),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经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nèn)般(这样)如此告诉了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这事儿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她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她,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得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做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大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nǎng)的!她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她妈又只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她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这边的人也渐失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地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的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地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她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她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性,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人,说她亲家,“不过是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挑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倒在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她这一次吧”!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她;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要见她姊妹,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愤不乐。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暗地造言生事,挑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她好就中作威作福,辖(xiá)治(管束)着琏二爷,挑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挑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恶感)。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装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她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面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吧。”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到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那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马,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演戏中间的暂时休息),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她母亲说。她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地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倒先磨折起老人家来了?便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暂且竟放了她们吧!”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憋(biē,极力忍住)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她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指暗中传递消息的人)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阿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千秋要紧,放了她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缘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wū)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儿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得贾母问:“你不认得她?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我看她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近前来,也细细看着。凤姐笑道:“才觉得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父,替我拣佛豆儿(生日时,拈豆念佛,然后把豆煮熟,在街口分送过路人,称结善缘),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个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她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地拣在一个筐篮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在平儿前打听得缘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鸳鸯便将缘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吧!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儿,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做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贾母因问:“你在哪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贾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她:“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我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即势利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们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吧,她们哪里听她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她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她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她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比喻智慧、能力比较接近),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比喻顾此失彼)。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样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我常劝你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有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她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你是空长了一个好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了。”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得慌,我来和你做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这话哄谁?”说得喜鸾也低了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栓。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人,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湖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她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裙子梳鬅(péng)头(一种髻高而松的发式),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她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还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夜白日,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叫她出来。谁知她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她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她为什么,忙拉她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拿手帕拭泪。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得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却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吧!”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吧。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就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她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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