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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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话说宝玉见了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捡着了!你是何时拾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倒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听前日你大喜呀。”史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了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捡着了!你是何时拾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倒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听前日你大喜呀。”史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可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史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派头)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么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话犹未了,袭人和宝玉听了,都劝道:“说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yē)人(用话刺激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已,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了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话了。”史湘云道:“提这话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哧的一声,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了,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吧。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子!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

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日我倒不做的缘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jiǎo)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倒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扎得绝出奇的好花儿,我叫她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给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她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半年来,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打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我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谈谈讲讲那些仕途(官场)经济(经世济民)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庶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腌了你这样知经济学问的人!”袭人连忙解释道:“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得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她,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缘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jiāo)帕鸾绦(tāo,带子):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同她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则何必有“金玉”之论?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而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痨病,即肺结核)。我虽为你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地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若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做什么这般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地就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筋都叠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你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chè,一闪而过)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怔怔地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了,赶着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只管呆着脸儿,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日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惊疑不止,魂销魄散,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宝玉羞得满面紫涨,便忙忙地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说,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林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不正经的事,指男女之间见不得人的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置,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不觉怔怔地滴下泪来。正裁疑(同“猜疑”)间,忽见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底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地哪里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规矩),我故此没叫他,由他过去吧。”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说道:“哎哟!这么黄天(农历六月,亦称‘长夏’)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吧?”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吧!”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日粘的那双鞋子,明日求她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地就不会体谅人?近来我看着云姑娘的神情,风里言风里语地,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一点点做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自然从小没了爹娘的苦。我看她也不觉得伤心起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她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能着(将就着)使吧;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吧。’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她,她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地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该求她的。”宝钗道:“上次她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家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脾气固执,性情古怪)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道:“哪里哄得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地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何如?”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吓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儿找不着她,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见说道:“才倒看见了他,穿着衣服出去了,不知哪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几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样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呢?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zī,这个),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妆裹(入殓的衣衾)。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做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将金钏母亲叫来拿了去。要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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