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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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地伸手进去,将中衣(内裤)褪(tuì)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哎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地伸手进去,将中衣(内裤)褪(tuì)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哎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伤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得这步田地。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见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qiā)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座。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有……”刚说半句,便忙咽住,自悔说的话太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了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到:“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矣。”正思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地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出来了。

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唯恐宝钗沉心(怀疑别人说自己而引起不快),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功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zì,放纵)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厉害了。”想毕,因说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人,你何尝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着吧。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地往我那里去取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zhì mù,梳洗)。宝玉默默地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zhì,烤),略辗转时,禁不住“哎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自去梳洗,等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是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哎哟”一声,仍旧倒了,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然太阳落下去,那地下的余热未散,走来倘又受了暑呢?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信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号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来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吧,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得跺脚,悄悄地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们拿咱们取笑开心了。”宝玉听说,赶忙地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去取。”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地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她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地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吧。”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地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说道:“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又丢下来,谁服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赔笑说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都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有甚话,只问问他这会疼得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得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才刚挨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得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更弄出大病来,那可怎么样?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又嫌吃絮(吃厌)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哎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的,我怕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得一茶匙,就香得了不得呢。”说着,急忙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吧,多也白糟蹋。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签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签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住,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有听见这个话没有?你要听见告诉我,我也不吵出来,叫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住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缘故。”袭人道:“别的缘故,实在不知道了。”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我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是呢。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管儿子?先是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缘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搿(gé)着口儿劝(苦口婆心地说。搿,方言,两手用力合抱,这里引申为十分亲近)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了怪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体统。俗语说得好,‘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编得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二爷后来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发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唯有灯知道罢了。又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日,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日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好孩子!罢了,你且去吧,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令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病,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令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平白无故)的,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样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帕子?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她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xū)黑(形容十分昏暗),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吧,我这会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吧。”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来,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地送两块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zhì)起,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避忌)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jiāo xiāo,薄纱)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shān,流泪的样子),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湘妃竹上的泪斑,这里代指泪痕)已模糊。

窗外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遮盖镜子的帘子)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深。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地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忽然想起,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吧?”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多嘴,口舌纠纷),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发誓地分辩。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nǎng,该囚禁、该挨刀子的。攮,短尖刀)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得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了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地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得薛姨妈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得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吧。妈妈急得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倒反闹得这样。别说是妈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这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在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别的,只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日见了他,连姓名还不知,就把汗巾子给与他?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得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地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就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地闹起来,倒说是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她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前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这里薛姨妈气得乱颤,一面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愤,待要怎样,又怕她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了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影之下,问她:“哪里去?”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她无精打采地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chuāng)!”不知宝钗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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