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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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话说贾母、王夫人去后,她姊妹们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那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唯有请些高香天天...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话说贾母、王夫人去后,她姊妹们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那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唯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不舒服;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了,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都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我找你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她,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热起来。”刘姥姥道:“大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哪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讲神鬼祸福的迷信书),仔细撞客(迷信指鬼神附体而得病)着。”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叫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会子,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得多。我这大姐儿时常有病,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她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她还没个名字,你就给她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稼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她。”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是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偷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她明儿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刘姥姥道:“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觉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地拿与她瞧着,又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绸(柞蚕丝织成的绸),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各样内造(宫内制作)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专供皇帝用的田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笑说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吧,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地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哪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吧。”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jī)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拂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队列整齐)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受皇帝差遣的人)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地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着一张小椅子,连忙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着,姐儿又该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地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告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缘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吧,别见笑。这盒子里头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吧。”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kè)子(金银小元宝)来与她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吧。”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只管留下吧。”鸳鸯见她信以为真,笑着仍给她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吧。”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个成窑盅子来,递与刘姥姥,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哪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吧。”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与她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吧。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她:“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宝钗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把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得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她坐下吃茶,款款地告诉她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看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她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躲懒)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她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她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她的一句话。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做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用《春秋》(文笔曲折意含褒贬)的法子,将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她想得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了。”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她一个月的假,她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地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地画’。她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得她越发逞强得意,这会子拿我又取笑儿。”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哪里又用得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吧,我连题跋(写在书籍、碑帖、字画等前面的文字叫‘题’,后面的叫‘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得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她全身伏着背子大笑,她又不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遮盖镜子的软帘)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mǐn)子(妇女梳头时抹油等用的刷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她这刁话。她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厉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的假吧。”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台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的要藏,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必是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zhě)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得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她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她。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她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得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附墨性能好),禁得皴(cūn)染(国画技法);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wěng),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涂以金粉或银粉作底),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重新再置一份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zhě)石(红褐色的矿物质颜料)、广花(又叫‘花青’,国画中的蓝色颜料)、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得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得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藤黄四两,广花八两,蛤(gé)粉(蛤蜊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它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陶澄(dèng)飞跌(调治颜料的四个步骤)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掸笔四支,大小乳钵(bō,研药器皿)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砂锅大小四个,新瓷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桴(fú)炭(竹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颜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地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派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吧!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得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她吧!”宝钗原是和她玩的,忽听她又拉扯上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她厮闹了,放她起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吧。”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她替她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静养)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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