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首页/红楼梦/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她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中医诊脉术语)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她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中医诊脉术语)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炕上,嗐道:“好二爷!你干你的去吧!哪里就得了痨病了呢?”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她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地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cuàn,烧火做饭)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地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纨之兄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五代时禁军最高长官,北宋初已废)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供奉和祭祀死者的牌位);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kè)子(除夕时,长辈给孩子的小金银锭)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将散碎金银熔化,倒入模子铸成锞子)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领取)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赔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哪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份,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旧时公文契约上的签名或签写代表符号)。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边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来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

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清代为贵族地主经营旗地田庄的代理人)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吧。”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xiān)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xún huáng)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兔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chēng)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nuò)五十斛(hú,旧时量器名称,亦是容量单位),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道:“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得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得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这里是指耍花招,搪塞遮掩)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来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人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么外头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ào)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qìng)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去,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份一份地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与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shē lì sūn,野猫)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晒太阳取暖)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份例外,这些和尚的份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得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招一顿打)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叫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春联),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得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gào)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烝尝(即祭祀,秋祭称尝,冬祭称蒸)之盛。

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yí,古代酒器)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以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里边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zhāo mù,按照长幼、上下等顺序左右排列),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chāng)、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房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xìng)、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sì,等)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得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象声词)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用于室内分隔的设施)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底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底下伺候。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了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走吧。咱们家去吃饭,别理她。”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儿似的,哪里还搁得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得众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上了轿。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把一条街都塞满了,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yīn)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了正座,贾敬、贾赦等领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吧。”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座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座,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着大明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xuān tián,喧闹),爆竹起火(点燃后升起的爆竹),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取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与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rú,吃)荤,因此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祀祖已完,他便出城修养;就是这几天在家,只也静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之上摆了十来席,每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三种一套的焚香器具),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布满青苔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什锦小茶杯,泡着上等名茶;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诗词字的璎珞(yīng luò)。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苏州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也是书香宦门之家,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并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钩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草书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她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贾府之荣,也只有二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前只剩下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

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kuí)龙(传说中的怪兽)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吧。”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为老人捶身子的小木槌)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精致高桌,摆着杯箸(zhù)。旁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馔果菜来,先与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尝尝,仍撤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这荷叶乃是洋錾(zàn)珐琅(fà láng,涂料名。多用于涂在铜质或银质器物表面)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槅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堆、或抠、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又有疾病淹留,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眷而来者,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了。

当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抬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在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吧。”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散堆在桌上。

此时正唱《西楼会》,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戏曲表演中穿插进去的笑话)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儿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簸箩(bǒ luo,柳或竹编的圆形器皿),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大簸箩的钱预备。未知怎生赏去,且听下回分解。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