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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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地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做孩儿起到你父亲手...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地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做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的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kè)逝(突然死亡)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唯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唯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què,指皇帝宫殿)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稍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来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哪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吗?”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叹气连连地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赐予恩典),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哪里支撑得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她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这里指无赖,二流子)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得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地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地办一办。”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账,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地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她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

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同僚)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放账,如今也没有我的事。如今是枉费心机,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地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立刻就死,又担不起吞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地服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地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项俱已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她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服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的。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chǐ,浪费)浮佚(yì,放荡),暴殄(tiǎn)天物(任意糟蹋东西),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纵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可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tòng,极度悲哀),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她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她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号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急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怎么的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都心里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所以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得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这是咱们家的规矩。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她说个好女婿,又为她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做主。她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哪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她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

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地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么一个人,又叫她叔叔硬压着配人了,她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得闷坐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有在外浮借(暂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哪里就到哪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chēn,发怒)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哪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们、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哪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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