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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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补裘:心灵炯兮手艺绝

晴雯补裘:心灵炯兮手艺绝在灿若群星的红楼丫头群像中,塑造得最成功、最光彩照人、最具新意蕴的,当首推晴雯的形象。晴雯的艺术形象,主要是靠“晴雯撕扇”“晴雯补裘”“晴雯之死”三部曲完成的。在整个《红楼梦》中,这三部曲也是最具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的篇章。...

晴雯补裘:心灵炯兮手艺绝

在灿若群星的红楼丫头群像中,塑造得最成功、最光彩照人、最具新意蕴的,当首推晴雯的形象。

晴雯的艺术形象,主要是靠“晴雯撕扇”“晴雯补裘”“晴雯之死”三部曲完成的。在整个《红楼梦》中,这三部曲也是最具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的篇章。

晴雯三部曲,不是编年史式的传记,而是诗,但不是叙事诗式的,而是意蕴深邃、意象丰沛的抒情诗。

晴雯被迫害惨死后,贾宝玉长歌当哭,以《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他认为: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这里,我们只谈晴雯补裘。

晴雯因上夜时偶感风寒,宝玉亲自为她请医生煎汤药,至第三天仍不见好。偏于这天宝玉去舅舅家祝寿,把老太太特地给他的那件稀世之珍雀金裘①后襟上烧了指头大一个眼儿。所以宝玉回来,一进门就嗐声跺脚,十分焦急。麝月看了,说:“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嬷嬷送出去。但嬷嬷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都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由此可见,此物罕见度与紧急度。病中的晴雯听了,忍不住翻过身来说:“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让晴雯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密了,只怕还能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螯螯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

晴雯先拿了一根孔雀金线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哪里去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后,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会儿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要晴雯歇一歇,一会儿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晴雯披在背上,一会儿又叫人“拿个拐枕与她靠着”。急得晴雯央告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宝玉见她着急,只得胡乱睡下。到自鸣钟敲了四下,晴雯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线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去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咳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宝玉见晴雯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服侍着,天亮后便叫道:“快传大夫!”王太医诊脉后说是劳了神思,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宝玉叹道:“这怎么处?倘若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躺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哪里就得痨病了!”

宝玉去了半天,就推说身上不好回来了,变着法儿亲自要汤要羹为晴雯调理。

这段故事见第52回至第53回。第52回目为《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从这段故事中,我们能读出一些什么呢?就我而言,至少读出了这么几个词:工巧、挚情、勇毅。

《红楼梦》中有很多巧女,她们心灵手巧,从各个方面体现了中国女儿传统的女红工夫。在这些红楼巧女中,又以晴雯为冠。老太太确认:“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第78回)

晴雯不只在一般“针线”上高人一筹,而且有一手绝活:织补。织补,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是一种巧夺天工、补破如新的绝技。古代,有专门从事这一行业的艺人,凡贵重衣服意外残破,都通过他们修补。曹雪芹用了半回书,描写了怀有这一绝技的晴雯。看来,曹雪芹是很了解这一绝活的。据吴恩裕先生考证,曹雪芹曾编撰过一部《废艺斋集稿》。全书共8册,其第5册是专讲“织补”的,既讲原则,又讲方法。所以,他能够详细写出晴雯施展这一绝技的全过程:怎样查看、怎样识线、怎样界线、怎样拈线、怎样比照、怎样拆开、怎样用弓、怎样刮口、怎样初纫、怎样界地、怎样织补、怎样剔毛……其中,“界线”,是一种独特的织法。这是一种纵横线织法,在手工刺绣和织补中都运用这种工艺。麝月说:除了晴雯,“还有谁会界线”?可见掌握这种工艺的不易。在怡红院中,袭人是向来自以为大的,当宝玉以“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等古人古事比晴雯时,袭人怒气冲冲地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第77回)但是,在晴雯的织补绝活面前,袭人却不能不心服。在为了芳官发生口角时,晴雯说了“明儿我们都走了”的话,袭人说:“倘若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第62回)由此可见晴雯之“工巧”的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别人都很敬服她,但晴雯却并未以此傲视于人,而且是谦逊的。开始,她也只是说“拿来我瞧瞧”;细看之后也只是说“只怕还可以混得过去”;试后也只是说“虽不很像,……也不很显”;完成之后,麝月、宝玉都说“很好”,跟真的一样,她依然保持谦逊的态度:“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这既体现了这位以“直烈”为性格特征的少女的另一性格侧面,也体现了她“风流灵巧”“心比天高”的美好品格。凤姐、老太太对她的品评是确实的(见第74回、第78回),贾宝玉所说的“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第78回),并非溢美之词。

从补裘故事中,我读出的第二个词是“挚情”。在怡红院中,晴雯和贾宝玉始终以“闺阁良友”的纯正真情相处,她确实是贾宝玉的红颜知己,他们之间的友情和爱情都是纯洁的。贾宝玉和她都没有以主奴关系看待对方,在更多的时候,她是贾宝玉的挚友、诤友。这种纯真的情感在补裘过程中亦鲜明地体现出来。她“病得七死八活”,花了一夜功夫为宝玉补裘,完全出于对宝玉的挚情,唯一的目的是体贴宝玉,为宝玉解燃眉之急,别无私心杂念。她几次心直口快地责备、斥责宝玉,宝玉都是笑纳的、顺从的。在晴雯气喘神虚,坚持织补时,宝玉不断地关怀着、体贴着她,我们几乎难以分辨谁关怀谁更多。所有这一切,也许只能用林黛玉和贾宝玉相互说的那句话来概括:“我为的是我的心。”(第20回)他们别无任何功利目的。补的是裘,体现的全是心,一片真心挚情。

我读出的第三个词是“勇毅”。即曹雪芹所说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患的显然是重感冒,按其病情,显然应该卧床休息,所以,贾宝玉为她忙前忙后,悉心照看。偏在这时,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洞,第二天早晨又不得不穿。也就是说,贾宝玉遇到了燃眉之急。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晴雯表现女中豪杰的气概,挺身而出,义无反顾,直到把裘补得跟真的一样之后,才身不由己地倒下。从精神层面上说,这就是民间所说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是司马迁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所说的“刎颈之交”。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美伦美德的一种体现。

在仔细品鉴曹雪芹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一回目时,我们又注意到:曹雪芹所说晴雯之勇,是果敢与坚毅,是“心比天高”“风流灵巧”的少女之智勇,而不是武夫、愚妇的蛮勇。如果连雀金裘是何物都不知道,如果拿什么线去补都不知道,如果无界线之技艺,那么,“两肋插刀”“挺身而出”又有何益?不但不能救急,还可能把事情搞糟。正因为晴雯有超绝的见识和超绝的技艺,才要拿来“瞧瞧”的;瞧瞧了之后,有了物质的工艺条件(有孔雀金线、会界线,并且有了一定的工匠技能),才毅然决定“挣命”去做。她所说的“挣命”,自然也是从精神层面上说的。就是说,“士为知己者死”“开弓决无回头箭”,她要一往无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正是这种精神状态,使她征服了病魔,使她在补裘过程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使她既把娴熟的技艺充分发挥出来,又一丝不苟,每个细节都很小心谨慎,每补两针,就停下来看看。这一切无不表明,晴雯之勇是智者之勇毅、巧者之勇毅,是真勇大勇,是她的真心、挚情的自然、必然的结果。

综上所述,曹雪芹编织晴雯补裘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讲一个传奇故事,也不只是为了讲一种织补绝技,而是有其深邃的精神内涵的。


①雀金裘:是以孔雀毛捻线和金线交织而成的呢绒披风。追溯其历史,雀金呢大致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南齐书·文惠太子传》:“(太子)善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矣。”清初叶梦珠在《阅世编》卷八中又有如下一段记述:“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缕为之,取其光耀而已。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周肇祥在《故宫陈列所纪略》中记述:“乾隆时孔雀毛织成蟒衣,……皆罕见之物。”红学家吴世昌在《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羽毛贴花绢”到〈红楼梦〉中的“雀金裘”》一文中,引证了自汉至清代的大量史料,证明我国古代早有用羽毛织成的罗、缎、锦等衣料,用羽毛为原料制成的服装有10余种。吴先生在文中还援引过著名词人吴梅村的一首词:“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翠装花云锦烂,冰蚕凤风雾绡空,新样小团龙。”

在《红楼梦》的时代,进口的外国商品不多,物以稀为贵,在消费心理上,人们普遍以“洋货”为珍。为显示贾府的富贵和贾宝玉服饰的珍贵华丽,曹雪芹让老太太说雀金呢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此乃小说家之语言也,或许当时有此传说。

1990年3月初稿

2016年8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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