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林黛玉》人物形象赏析
紫鹃:林黛玉的不贰闺蜜
引 言
紫鹃,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心创造的“首席大丫鬟”的系列形象之一,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①她们有共同的群体特征:忠心耿耿侍奉主人,各有某些愚忠思想。但是,她们又各有特立独行之个性:鸳鸯抗节玉立,人格至尊,以生命写下大写的“人”;平儿狡黠多谋,工于人际周旋,成了超级奴才;袭人则心术卑俗,费尽心机谋求小妾之位,被讥为“哈巴”;司棋敢于自择情侣,面对重重重压,抗颜守贞,最终刚烈殉情;紫鹃则贤淑诚壹,披肝沥胆,为黛玉的爱情焦恻竭虑,终于突破主奴之界,与黛玉成为女中玉昆,闺密绝配,自古及今,深受读者点赞,深得学者郑重评论。
紫鹃原是贾母的丫鬟,名叫鹦哥,是“家生奴”,在第57回“试忙玉”时她曾对宝玉说过“我是合家在这里的”,但从未见其家中任何一人。有幸被乐于善于调教女孩的老太太看中,收在身边,出落成一个灵秀女儿。老太太对她的评语为:“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明的(孩子)。”(第57回)所以黛玉来到贾府后,她便成为老外婆派给外孙女的首选人物。实际上,老太太自此就把“心肝儿肉”黛玉交付给了紫鹃。紫鹃没有负此重托,她把全部身心都用到林黛玉身上去了。
鹦哥的初次出场是黛玉进荣府的第一天夜间,珍珠(后更名袭人)进房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淡淡地点了一笔:她是知道黛玉心的。此后其名曾出现过但均在进大观园前。第8回写黛玉在薛姨妈处,雪雁给她送手炉去,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这是紫鹃的名字第一次出现,也只是轻轻点了一笔:她对黛玉是体贴入微的、是黛玉知冷知热的人。但紫鹃之名是谁改的,小说中没有交代。看来,应是黛玉的手笔。林方其在《红楼梦人物的从属符号》一文中说:“从属人物的名字,是其主人本质特征的能指符号。”②袭人的名字就是宝玉改的。黛玉改其名有何能指意义呢?这可以从两方面看:其一,紫鹃是鸟名“子鹃”的谐音,子鹃又名子归、杜宇、杜鹃。据说此鸟在初夏常昼夜哀鸣不止,人们会意其声为“不如归去”。这就与黛玉的人生遭际有关了。其二,曹雪芹在黛玉诗中一再出现杜鹃,如黛玉的代表作《葬花词》中便有:“独依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另一首后期重要作品《桃花行》中又有:“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曹雪芹用诗的意象暗示了紫鹃与黛玉的天然关系。紫鹃来到黛玉身边,就是要联袂演唱一曲人生悲歌。她们都是杜鹃,都是生命、青春悲剧咏叹调的演唱者。她们的相识相知相亲相依似乎是天定的。黛玉临终嘱咐紫鹃:“妹妹,我这里并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第98回)这就是说,林黛玉把自己的生与死都托付给这个异姓妹妹了。这在红楼所有人物中是没有第二人的!
紫鹃郑重践履了黛玉的嘱托,最后送她的灵柩归去了。紫鹃呢?是无家可归的,所以清道光初诗人姜祺在《红楼梦诗》中吟道:“惜年翠馆侍湘妃,啼尽春风不忍归。一自青灯伴朝暮,又将血泪染缁衣。”③
在红楼五大丫鬟中,紫鹃在书中出现不多,只在50回书(前80回中有27回)中出现140余次(后40回中出现了80余次)。大丫鬟中,鸳鸯在48回中出现130余次,平儿在66回中出现230余次,袭人在85回中出现400多次。紫鹃在搬进大观园前只在3回书中出现,住进大观园,离开了老太太,照看黛玉自然主要由紫鹃承担了。但是,在贾府的许多活动中,黛玉参与了,活动中却极少见到紫鹃。直到第26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她才略显身手。这日午休时,黛玉躺在床上细细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料刚巧被来到窗外的宝玉听到了,于是二人有一番充分情趣的嬉闹。过一会儿紫鹃进来了,宝玉便要她给他倒茶,黛玉却故意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竟没有按黛玉的指令办,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便倒茶去了。这个看似简单的情节,却是有内蕴的。由这些很简单的情节中,细心的读者可以读出紫鹃和黛玉已经进入心灵默契的境界。表面上,她未听黛玉的吩咐,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实质上,她的行为正体现黛玉的心意。接着,她便悄然淡出了,把活动空间全部留给了宝、黛二人。这种不经意之间的行为,便为紫鹃与黛玉的新型主仆关系作了一次颇有分量的铺垫。
第29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写张道士为宝玉提亲,加上宝玉悄悄收藏金麒麟被黛玉看到了,再加宝钗点出史湘云也有这样一个金麒麟,黛玉醋性大发,与宝玉展开了一次口水大战。二人各自争锋,黛玉把“金玉良缘”都挑明了。于是口水战不断升级,宝玉扯下脖子上的通灵宝玉便砸,黛玉则抓起剪刀绞她给宝玉做的通灵宝玉上的穗子……二人大哭大闹,把全府上下都惊动了。直到老太太派凤姐来带走宝玉,这一突发事件才告一段落。宝玉是好处置的,难处置的是林姑娘。紫鹃不慌不忙,静静地“度其意”,过宿隔天之后,林姑娘心静下来,“日夜闷闷,若有所失”,紫鹃知道是出手发力的时候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出色地自编自演了一出“子教三娘”的好戏——丫鬟教姑娘。紫鹃缓缓开场:“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黛玉当即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并不理会她的“啐”,因为她的劝谏是有理有礼有节的,虽然“浮躁”前边加上一个“太”字,但是是符合实际的,确切的;而且是先紧后松,在“太浮躁”后边缀上了一个“些”字。“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姑娘自然是能听得出紫鹃的心意的。所以紫鹃继续摆事实,说道理,她的劝导更直率了:“宝玉只是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把责任分得一清二楚,并且继续她的批评,用了“姑娘小性儿”“歪派”,两个分量很重的短语直点黛玉的要害“穴位”。恰在这时,宝玉冒着烈日赔罪来了。林姑娘又耍起小性儿来了,命紫鹃道:“不许开门!”紫鹃不理她的歪派,说:“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他如何使得呢?”一边说着,一边便去开了门。让宝玉进屋后,紫鹃似嘲如戏地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宝玉忙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紫鹃明白,宝玉的话是说给黛玉听的。随之宝玉又问:“你姑娘大好了?”紫鹃语带双敲,说:“身上倒好了些,只是心里的气还不太好。”她又是字字掂斤掐两的,让宝玉和黛玉都听得明白、心里明白。至此,该说该做的,都已经说完、做了,于是她又悄然淡出,让两个“小冤家”自己私下去和解去了。
其后的第57回回目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个“慧”字在第29回、第30回已经显示出来了。智慧、心慧、贤慧,从她对黛玉、宝玉批评的全过程细看过来,我们如历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声口毕肖。她知己知彼,把握火候,不亢不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忠贞之言,字字深入人心。
质言之,从上述几回书中,读者已经能够看出,紫鹃虽然身为奴婢,但她并不是唯命是从、逆来顺受,只知道俯首帖耳、低眉顺目的奴隶。她对黛玉、宝玉的态度虽然是婉转柔和的,但是,她是有某种自觉抑或不自觉的主体意识的,在人伦道德上是有其是非高下的。你的话是对的,我才听你的;否则,是不能听的。她的气质、品格、智慧,均在简洁的言行中体现出来。就凭这两回书,紫鹃的形象已经初步树立起来了。
当然,重头好戏还在后头。
试宝玉
所谓“好戏”,就是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因为是重头好戏,所以历来受到学者的重视,很多前贤与时贤,都在著述中对此回书作过精到的评析。我不想重复已有的论述、不愿掠人之美,思之再三,拟介绍前贤与时贤的有关论述,附以我的读后感悟,借以揭示紫鹃形象的审美价值、紫鹃深层次的性格特征,以及曹雪芹在塑造这一人物时所使用的艺术方法。我拟撷取学者对紫鹃的有关论析中我赞同或与我不谋而合的一些片断,联系成片,借以传达我的观点。于此,希望得到学者的理解与支持。
张志鹏在《红楼梦职场人生》中对“紫鹃为黛玉的终身大事呕心沥血,并探出宝玉的真心”作了较为全面的论析。他将紫鹃试探宝玉分为三个部分:(一)“初试如冷水倾盆。宝玉来到潇湘馆,因黛玉午睡不便惊动,于是同紫鹃在回廊上闲话。紫鹃趁机说:‘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进来瞧她,远着你还来不及呢。’说着,便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宝玉十分惊诧,以为是黛玉‘人大心大’了,吩咐了丫头躲开自己避嫌,‘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顿觉一时魂魄失守。”(二)“再试如焦雷灌顶,这盆冷水泼得宝玉发呆落泪……紫鹃于是便杜撰出林妹妹回苏州的一番言辞”,说林姑娘将回苏州去了,还说了“大了该出阁”的话,又说:“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不送去,林家必有人来接的了。”紫鹃说得真真切切,宝玉听了恰似生离死别,“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身发热,满脸紫涨,眼珠发呆”,失去了知觉。(三)“挺身承众人问责。”宝玉丧魂失魄,在荣国府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所有问责者均向紫鹃袭来。紫鹃没有退缩,承受了一切责难,但她无怨无悔。
“试玉”引起的风波终于平息,紫鹃对宝玉深爱黛玉之情有了透彻的把握,尤其是宝玉恢复神志之后对紫鹃说的“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话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段话,是经历了生死风波之后说的,紫鹃是深信的。紫鹃将风波前后的情景告诉黛玉,黛玉内心极为感动。夜深人静之后,紫鹃对黛玉说了几段比“试玉”更有内涵的话,兹按顺序摘录如下:
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去,就那样起来。
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了的。
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
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几段话的重要意义在于:她体现了紫鹃“几年”来观察、试探、深思之后体悟出来的真切可靠的婚恋标准:长期在一起,彼此了解;脾气、性情相投;彼此知心(即思想情趣一致)。应该说,这样的婚恋观是含有时代信息的,超前的。紫鹃并且据此认定黛玉宝玉是一对理想的恋爱对象,因之恳切提醒黛玉抓住有利时机,把婚事定下来,“早拿主意要紧”,以免日后老太太没了而生变;其重要意义还在于:这是姐妹之间深夜的“私房话”。从这几段话中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紫鹃像一个成熟的姐姐一样,关注着妹妹的婚事的难处,推心置腹,披沥陈诚,劝谏黛玉切莫迟缓。这些至亲至纯的夜话,声口毕肖地刻画出紫鹃的性格、形象。
“上善若水”,紫鹃是一个“水作的骨肉”、水作的心肠的“上善”女儿!
黛玉听了上述几段话,开始还羞涩、遮掩自己的真心,但听完之后,“直泣了一夜”。这一夜的暗自“哭泣”,自然是有多方面的含义的,对紫鹃的“亲妹妹”的形象衬托,自然也是很有意义的,同时提升了紫鹃与黛玉的金兰之交的真挚度。她只奉献她的爱心,而没有任何索取回报的想法和做法,而且始终如一。
随后,紫鹃锲而不舍,继续为促进宝黛婚事早日有个着落而努力,以致遭到别有用心的薛姨妈的奚落(见第57回),但紫鹃一如既往,任劳任怨,忠贞不贰。
万萍在《论紫鹃》一文中说:“曹雪芹塑造紫鹃时受了红娘形象的影响……紫鹃的思想比红娘更无私、更高尚。”④
早在20世纪50年代,徐朔方师在给我们授课时,就明确指出:在以婚恋为题材的中国文学作品中,《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代表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⑤
吕启祥在《红楼梦寻味录》一书则指出:紫鹃“这个人物绝不是红娘模式的简单蹈袭,与宝黛的新型关系相应,紫鹃性格也有高层次的文化内涵”。⑥
就是说,在曹雪芹的笔下,每个人物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是主角,都有主体性、唯一性,都是不可替代的。
张兰在《紫鹃论》一文中说“紫鹃在名分上虽仍是黛玉的丫鬟,但在实际上,在许多事情方面,她都具有独立的人格”。⑦
季新在《红楼梦新评》一文中说:“紫鹃一生心神注于黛玉,惟其中有耿耿者存,故一语一默一动一止,其精专真挚之意,宛然如见。其为人也,舍为黛玉打算之外无思想,舍遂黛玉爱情之外无志愿。”⑧
王树槐在《谈谈红楼梦的人生理想》一文中说:“紫鹃把爱的精神,发挥到极点……它只是人性的自然流露。”⑨
清嘉庆、道光年间的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一唱三叹地写道:“忠臣之侍君也,不以羁旅为嫌;孝子之侍亲者,不以螟蛉自外。紫鹃于黛玉,在臣为羁旅,在子为螟蛉,似乎宜与安乐,不与患难矣,乃痛心疾首,直与三闾七子同其隐患,其事可伤,其心可悲也。”⑩
曾有论者在文中说:紫鹃对黛玉有一颗“至诚又温柔的心”。这当以第70回众人放风筝一段作为典型论据。当众人按传统习俗要黛玉放掉风筝“放晦气”时,黛玉说:“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紫鹃笑着批评说:“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哪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儿忽然又心疼了。”随后便说,“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拿过剪刀,将风筝线齐根剪断,寸丝不留。同时笑道:“这一去,把(姑娘的)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白描几笔,让紫鹃形象再次出彩了。她天真、善良、清纯,姐妹的柔情、挚情有如山间春泉,活泼流出,令人神往、心醉。
在后40回中
紫鹃的形象,主要是在前80回中完成的。后40回的续补者在紫鹃形象的刻画上是瑕瑜互见的,弱笔、败笔多些。
第97回写黛玉病危,紫鹃竭尽姐妹深情,日夜守护。贾府许多人都对黛玉冷淡了,紫鹃不但丝毫不改初衷,而且更加赤诚。黛玉自料已走到人生尽头,遂对紫鹃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这是黛玉的肺腑之言。这和第57回紫鹃对宝玉说的“老太太偏把我给了林妹妹,偏她又和我极好,比苏州带来的(雪雁)还要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前后照应,成为深化黛玉和紫鹃不是亲姐妹而胜于亲姐妹之关系的重要的一笔,显现了两个少女的新的思想境界。随后,又有深化紫鹃性格极浓重的一笔:当黛玉进入弥留之际时,贾府上下大多数人都去办“喜事去”了,黛玉睁开眼看到“只有紫鹃一人”,这就把紫鹃从贾府四五十个主子、三四五百个女婢中凸显出来了。正在这时,女管家林之孝老婆却到潇湘馆传达了家长们的如下指令:让紫鹃过去做“出闺成大礼”的宝钗的伴娘,借以蒙骗正处于昏迷状态中的宝玉。紫鹃当即说出三宗理由,满腔义愤,严正拒绝这种冷血的安排,并且申言:“等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这种直接抗命的言和行,将其淑贞英挺的性格特质进一步显现出来,令在场者肃然起敬,自然也令读者为之柔中有刚、义中有勇的女杰风骨肃然起敬。
第116回提及“紫鹃送了林黛玉灵柩回来”。这个故事本来应该展开描写的,成为展示紫鹃不负黛玉生死之托一回书,十分遗憾,续补后40回者只是简单提及。但毕竟点出了这位闺中密友忠实践履了黛玉的临终嘱托,表明她和黛玉的真挚情义是有始有终的。这也是紫鹃优秀品格的重要方面。俞平伯对此亦有重笔评说:“无论如何,紫鹃对她的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独林黛玉当日应当深感,我们今天亦当痛赞,而作者之褒更属理所当然矣。”⑪
质言之,后40回是不能一笔抹倒的,何况后40回中并不能说没有曹雪芹的原稿。但后40回却有不少远逊前80回之处,损伤了紫鹃可爱可敬可赞的性格、形象。
第113回,续补者竟让紫鹃去宝钗新家中和他们一起生活,这岂不是对紫鹃的亵渎?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活下去呢?
第117回竟又写了《阻超凡佳人双护玉》这样一回不堪卒读的书来。那是宝玉要将“通灵宝玉”还给前来讨要银子的癞头和尚时,紫鹃竟然和袭人一起阻止宝玉之举,两人一起“死命地抱住”宝玉进行“护玉”(指通灵宝玉),而且还“嚎啕大哭”,以致宝玉说:“你们这些人,原来是重玉不重人”的,我走了,“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把高尚、清纯、、稳诚的紫鹃,和哈巴一样粗俗的奴才袭人捆绑在一起了,这岂不是往坠落贾府的“夜明珠”紫鹃身上抛粪?
第118回又让紫鹃要求和惜春一起出家修行,在荒漠的大观园中“服侍姑娘一辈子”。大观园是紫鹃的泣血伤心之地,她怎么会要求重返大观园呢?紫鹃和惜春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怎么能主动要求和惜春一起去“修行”呢,而且是“一辈子”?第98回紫鹃已经在黛玉尸体前明确宣示:黛玉死后她必将“出去的”,紫鹃怎么会自食其言呢?
上述这些情节,显然都是与紫鹃的性格、人格根本相悖的,都是严重损毁紫鹃清纯英爽的少女形象的,均表明续补后40 回者对紫鹃的思想、性格、情操、品性缺乏全面的理解、把握,因而往往偏离紫鹃性格发展的固有轨迹。
出 家
关于紫鹃披缁奉佛,论者各有说法,有“解脱”说、“厌世”说、“逃避”说,还有“慧根顿悟”说等等。
王国维认为紫鹃出家是一种“解脱”。他把红楼人物解脱分为两类:“一存于以他人之痛苦,一存于觉自己之痛苦。”他认为紫鹃属于前者,宝玉则是后者。“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⑫
王昆仑认为:紫鹃“对现实人世生活绝了希望……只有决心逃脱现世生活。”⑬
梅苑认为:紫鹃出家,“让心灵达到净化的境界而遁世”。⑭
李鸿渊说:紫鹃明白了“空即色,色即空”的真谛,决心遁入空门,过“清静无为的修行生活”。⑮
在我看来,紫鹃出家只是一种无奈。
紫鹃到了黛玉身边,一心一意侍候黛玉,时时刻刻心系黛玉,略检一下全书便可发现,她在大观园中是很低调的,在群体活动中,诸如芒种节的饯花神(第27回)、贾政毒打宝玉事件(第33回)、大观园的多次诗会、盛大的螃蟹宴(第38回)、老太太两宴大观园(第40回、第41回)、宝玉生日的“群芳开夜宴”(第63回)、中秋夜赏月(第76回,只在凹晶馆联句后到栊翠庵去找黛玉)等等,以及小丫头们的斗草嬉戏之类活动,几乎都不见紫鹃的身影,她只是全心全意、勤勤恳恳地在潇湘馆做她该做的事儿。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她肯定没有像宝玉那样读过老子、孔子、庄子以及释家的著作,她也不会有什么“顿悟”,并明了色空真谛。老太太归西了,黛玉含恨回归离恨天了,连原和她一起陪侍黛玉的雪雁也被宝钗安排配小厮离去了,她被“冷冷清清地撂着”,可谓度日如年,不知出路何在。经“剖白”、释义之后,她明白了宝玉并未背叛黛玉,而是被“众人弄神弄鬼”蒙骗与宝钗成婚的。虽然她不再忌恨宝玉,但“愈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第113回),可以说,她已陷入孤苦索寞的绝境。
出路何在?没有出路!作为贾府的“家生奴”,子子孙孙都是贾府的奴隶。她不可能自己作出什么决定,等待她的,要么是被贾府“拉出去配人”(这是王夫人的惯用语),要么被贾府交给贩卖人口的拐子(王夫人已干过这一类事),要么被老爷或少爷“收房”,要么等到贾府彻底败落后被送到人口市场去。所有这些,都是紫鹃不会屈从的。紫鹃,尚可被允许的也许只有进入空门,这显然只是一条没有路的“出去”的路。
①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诗中句。
②见《职大学刊》1996年第1期,第15页。
③有古梅溪偶刻本,共1卷,收诗144首。
④见《江西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第49—50页。
⑤详见徐朔方、杨笑梅师《〈牡丹亭〉校注·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另见徐师的《论汤显祖及其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中的《汤显祖及其创作、〈红楼梦〉爱情题材的评价》两篇论文。
⑥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
⑦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1辑,第118页。
⑧原刊《小说海》1915年第1 卷第1—2 号,后被收入《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等多种《红楼梦》论文集。
⑨见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68—1269页。
⑩有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养余精舍刊本,可查阅《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
⑪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俞平伯论红楼梦》,第102页。
⑫原刊《教育丛书》1904年第8-13期,后收入《静庵文集》,可查阅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4—165页。
⑬见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第62页。
⑭见何红梅编《红楼女性》,中华书局2006年版梅苑《红楼梦的重要女性》。
⑮见李鸿渊著《〈红楼梦〉人物对比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页。
2015年3月初稿
2016年10月修改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
转载请注明本文地址:https://www.shiwenxuan.com/hongloumeng/202304256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