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平儿》人物形象赏析
平儿:一个另类大丫头
一、平儿研究献疑
前贤与时贤,评论平儿的文章、著作甚多,令人困惑之处亦多。
在封建时代的文人笔下,平儿是享有盛誉的。
涂瀛(读花人):“求全于《红楼梦》,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①涂氏的“全人论”成为后来许多红学研究者的范本,蹈袭者、引述者甚多。
青山山农:“平儿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辞劳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风。”②
冯家眚:“(平儿)谨以事上,和以事下,出其才能,以施其事,直驾凤姐而上之。”“此固《红楼》中之第一人也,可敬哉!可法哉!”③
洪秋蕃:“平儿最贤。”④
近现代红学研究者也对平儿赞赏有加,略举几例如下:
有人说:“平儿是‘女青天’。”⑤
有人说:“平儿其人,处心人恕而眼明如炬,虑事周全而不温不火,八面玲珑而外圆内方,谨以事上而不卑不亢、和以待下而含恩含惠……”⑥
“应当用‘全人’来形容她,因为找不出她的缺点。”“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种禅性大道理,从而形成一种奇异的人性和神性。”“用绝对诚、绝对善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⑦
平儿是不是“无可争议”的“全人”?
不是。
是的,平儿曾在特定背景下,帮助过刘姥姥,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同情、帮助过尤二姐,也曾为邢岫烟、柳五儿等人做过某些好事。但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她的基本性格、整体形象。
请研读平儿的故事吧。
二、平儿故事
(一)另类身份
在全书中,平儿在66回中出现230多次(仅次于袭人)。第一次出现于第6回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王夫人的陪房周大娘陪她到凤姐宅,“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曹公给平儿的几个“头衔”,虽然都不高贵,但是十分显眼,耐人品味。随后,曹公写了平儿的第一个行为:“平儿听了(周大娘介绍刘姥姥的来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有权作“主意”,表明平儿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丫头。
平儿的生平事迹如何?且听平儿自己的交代:她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来的,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第39回)听话听音,平儿这句话中是包含着苦辣酸甜咸各种滋味的,但却又有几分自负之意。虽自称为“鬼”,但却并非一般的小鬼。在第21回中她就曾对凤姐说:“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这是一句颇有底蕴的话。
再听听贾琏的心腹小厮、消息灵通人士兴儿是怎样向尤二姐介绍平儿的:“这平儿是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下这个心腹。她原为收在屋里,一则显她的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平姑娘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所以才容下了。”“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两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第65回)值得注意的是兴儿口口声声称平儿为“平姑娘”,虽然这个称呼已在贾府奴婢中广为流行,但仍表明平儿身份是颇为另类的。这对我们把握平儿这个人物的壸奥是颇有意义的。
“姑娘”这个称谓是有多个义项的。平姑娘的“姑娘”,我们可以以晴雯讽刺袭人的一段话中窥见其底里。当袭人把自己和贾宝玉连在一起自称“我们”时,晴雯立即反唇相讥:“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争上去呢……哪里就称上‘我们’了!”(第31回)晴雯是说:你不过和宝玉偷荤“初试”而已,你还称不上“姑娘”。平儿呢,虽然由女主人凤姐作主,硬让她做了贾琏的“通房丫头”,但是,这却几乎是有名无实的。据自称贾琏心腹的兴儿说:她与贾琏“大约一年两年之间,两个(人)有一次到一处”。就这么一次,还是凤姐“掂十过子”的(第65回)。为此,贾琏抱怨说:“如今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平儿也为此不时借机挖苦、讽刺凤姐(见第21回、第44回、第45回)也就是说:平儿和袭人实际上是相差无几的。既不是名实相符的“姑娘”,更不是姨娘。
这么说,平姑娘是否就成了一个不上不下、不三不四,没有身份的尴尬角色了呢?
非也。平姑娘并没有让自己坠入这样的境地。
在有“姑娘”——通房丫头的时代中,通常情况下是“姑娘”难做的。诚如小说《林兰香》第63回宿秀说的:“作通房的人,浅了不是,深了又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难难!”
但平姑娘却基本上没有这样难过。
平儿何以没有陷入“姑娘”的“难难”境地?
质而言之,因为她是一个十分狡黠的大丫头。她的性格几乎与“狡黠”一词的所有义项相关⑧。她与凤姐经过多年磨合,已经成为主奴绝配。这是曹公在小说中反复点染了的。比如第6回平儿第一次出现,就给她定了身份:“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第39回、第65回又交代,凤姐出嫁时她是陪嫁丫头之一;她“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凤姐)”(第65回),这是平儿“成功”的核心奥秘。她以此为圆心,以自己为半径,画了一个圆圈,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底线,时时主动地、创造性地为主子效力。有时并不是绝对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还敢于进行逆向思维,从策略上向主子提出不同想法,或作某些劝谏,表现出“第三种忠诚”来。
具体地看,曹公是通过平儿出场的66回书,综合完成平儿的形象的。在66回中,起支柱作用的,主要有五六回书。
(二)第一个使命
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曹公让平儿第一次在回目中出现,而且与袭人相向而行,可见平儿在此回书中将大有文章。
原来是女主人凤姐交给平儿一项重要使命:到贾琏身边作“卧底”,防范贾琏在外滥淫。恰巧因女儿出痘疹,凤姐让贾琏搬出另住。贾琏乘机与多姑娘苟合,还留了多姑娘的一绺头发作纪念。平儿按凤姐之命去检查时发现了那绺头发,立即藏入袖中,作为要挟男主人的“一生的把柄”。当凤姐询问检查结果时,平儿说:已经“细细地查了”,毫无问题。凤姐不相信如此干净,问有没有什么戒指、汗巾、头发之类东西留下?贾琏听着,“脸都黄了”,暗暗向平儿使眼色。平儿笑道:“我的心和奶奶的一样……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凤姐竟被瞒过,相信了平儿的话。
在执行女主人的第一个秘密使命时,平儿轻轻巧巧地便取得了一石二鸟之效,既救了男主人,又瞒了把她当作“心腹”的女主子。
凤姐离开后,平儿得意地笑问贾琏“这件事怎么回谢我”。贾琏高兴得“身痒难挠”,抱住平儿“心肉肠肉”乱谢乱叫。平儿拿了那绺头发笑道:把柄在手,“好就好,不好就抖漏出这事来。”贾琏趁其不防,把头发抢了过去。平儿骂了贾琏,并称:“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要搂她求欢,平儿却夺手跑了出去,隔着窗子和贾琏耍嘴皮子。
看了这场戏剧性很强的活剧,读者不能不说:这个女人啊,不寻常!其一,她既能以凤姐的“心腹”的身份去行使特别使命,去查贾琏,一举查出了贾琏的隐私,之后她不但没有举报,还“软语救贾琏”;而且不动声色地欺骗了女主人,并当面表忠:“我的心就和奶奶的一样!”其二,如果此事如实向凤姐报告,凤姐必然醋性大发,免不了大闹一场,家翻宅乱,难以收拾。看来平儿是有心救场的,从而使小家庭逃过一劫。其三,平儿为自己以后在男女主人之间周旋拓展了空间,她将可以继续保持三个人之间的三角关系。
曹公构思的这个故事,为以后揭示平儿的狡黠性格作了分量相当重的一次铺垫,为平儿性格的超常性提供了相当高的起点,自然也为读者鉴赏这个奴婢的艺术形象提供了典型素材。
(三)操盘手
凤姐挪用公款与众人的月银牟利,是红学家们热门论题之一。但在论述中却忽略了这项经营的得力操盘手平儿。
第11回写凤姐回到家中即问:“家里有什么事情么?”平儿说:“没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来,我收了。”这是第一次点击凤姐放债牟利之事。从平儿回话中可以看出,这并非第一次,已是她们俩的常事。至第16回便展开叙写了。那天,贾琏从扬州回来,凤姐设宴接风,正说笑间,听到外间有人谈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独自进来说:是香菱来说句话,她已经“打发她回去了”。等吃完饭贾琏出去了,凤姐即问香菱来有何事,平儿笑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原来,是旺儿媳妇送利银来了。为了不让贾琏知道她们的这一勾当,平儿随机应变撒了个谎。凤姐听后,笑了,说:“原来是你这蹄子肏鬼!”此事表明:其一,凤、平联手放债已久,为瞒贾琏,平儿的机变手段连凤姐都甚感意外;其二,凤、平已结成利益共同体,平儿已主动而积极地参与了凤姐的地下牟利活动。对此,第39回便展开了:平儿的密友袭人向平儿探听当月的月钱为什么迟迟不发。平儿先看看左近无人,方悄悄对袭人说:“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见她很诡谲,便问:“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于是平儿说出了她们放债牟利的情况,并叮嘱袭人:“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不解,平儿不得不说出她们的深水区的情况:其一,已经几年了,凤姐拿众人的月钱(包括老太太、王夫人的)放债,已经“翻出几百(利银)来了”;其二,公费、月例银子也成了放债本金,“不到一年,(赚回来)上千的银子呢”!平儿是为此沾沾自喜的,而袭人却因自己利益受损而不满:“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等。”袭人不但点了凤姐、平儿的名,而且点出了她们损人利己的行为。对此,平儿并未辩白、否认自己是获利者,只是搪塞说:你若有急用,“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使”。平儿与袭人一样,月银均为一两,她哪来多余的银子?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对此,小说后文又作了多次补叙。
值得关注的是平儿牟利之心有时甚至比凤姐更狠。第72回写贾琏为筹款应急,打算求凤姐疏通鸳鸯偷当老太太的金银。对此,凤姐是有所顾忌的,平儿却主动参与此事,而且借此大捞一把。对此,凤姐并未授意,平儿便主动敲诈贾琏:事成之后,要贾琏拿出十分之一以上的银子做酬金。贾琏说:“你们也太狠了,烦你们说句话,你们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在贾琏的话中,连用了三个“你们”,明确指出了凤姐、平儿是穿一条裤子的。不过最终贾琏还是答应照付酬金的。
值得深思的更在于:平儿在她们的“利益共同体”中扮演的并不只是凤姐的操盘人而已。第39回她曾吩咐一个小厮说:“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他那剩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吧。”她已经取得了凤姐的某些本金、利息的处分权。其后,收贿(见第24回)、行贿(见第68、第70回)以及典当等事务中,平儿已是十足的“二当家”,职、权、利统一,因之手头颇为阔绰。她手腕上戴的金丝编的金镯(见第52回),是大丫头中仅有的;在尤二姐事件中,她曾自掏腰包为尤二姐做菜、做汤;尤二姐死后,贾琏办丧事缺钱,平儿主动偷出二百两碎银悄悄给了贾琏(此属监守自盗行为,见第68回)。凤姐死后,贾琏无钱举丧,平儿又主动拿出她的东西给贾琏当钱使用,并且要求把丧事“办得好看些”。贾琏说:“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说:“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么还不还。”(见第68回)。这又一次透露了从凤姐放债利银中,平儿是捞得相当多的。一些论者称平儿“不贪钱”“不敛财”,甚至称她是“利他”的,恐怕是失之细察的吧。
(四)急转弯
第44回,曹公再次让平姑娘在回目中出现:《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暗示,曹公将让平姑娘的形象更上层楼。
这一日是凤姐生日,十分热闹。凤姐在席间被众人灌醉强撑不住,趁人不备溜回家。但平儿是时时处事尽心尽责的,凤姐开溜,别人不在意,平儿不但“留心”,而且“忙跟了来”,扶主子回房。真是无巧不成书,正遇上贾琏在房中与鲍二老婆偷欢。偷欢你就偷吧,鲍二老婆又嚼舌头,对贾琏说“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而且扯上了平儿:“把平儿扶了正”“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等等。而这一切都让凤姐听到了,几重怒火并起,凤姐大发酒疯。首先把平儿打了,接着一脚踢开房门捉了个“现场”,不容分说,抓住“淫妇”厮打起来。为了避免奸夫开溜,凤姐堵住房门大骂,又把平儿归入“淫妇”之列,认为她们串通一气整她,于是又打了平儿。至此已是三打,平儿占了三分之二。“平儿有冤无处诉”,与凤姐一起和鲍二老婆厮打。贾琏见平儿、老婆都打鲍二老婆,便上来踢打平儿,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意为:你有什么资格打人!平儿是没资格打人的呀,所以忙停了手。凤姐见平儿住了手,又赶上来打平儿,并命她继续打淫妇(这已是三次打平儿)。平儿两头受气,急中生智,跑了出去。凤姐见了便与贾琏撕缠,再次说他们串通一起害她,并以死相要挟。贾琏取下墙上的剑要“一齐杀了”。凤姐跑向老太太求救。
老太太什么事情没经过过,她软硬兼施,平息了这场风暴。但她偏听偏信,骂了平儿。尤氏是现场见证人,说了平儿的委屈,并说贾琏、凤姐拿平儿煞性子……老太太明白了真相,遂决定:“既这么着,可怜见的,受他们气。”“明儿我叫凤丫头替她赔不是。”这场家庭纠纷就此告一段落。但好戏却在后边。
平儿被李纨拉走,哽咽难言。其实,平儿并非“难言”,只是时机未到。平姑娘是有能力有智慧掌握火候的。第一个出场抚慰平姑娘的是薛宝钗。宝钗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个明白人。”这既是对平姑娘的赞美,也是对平儿的“温馨提示”。平姑娘心领神会,谨慎对待。接着,宝姑娘从正反两面开导说:“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日不过她多喝了一口酒。她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她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成了假的了?”面面皆到,要义明确:女主人拿你平丫头出气,是天经地义的,谁叫你是她的心腹丫头呢?你本来就该充当出气工具,你还委屈什么?平儿对宝姑娘的劝导是佩服的。
第二个出场抚慰平儿的是贾宝玉。他让平儿来到他的院中,袭人先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她的话和宝钗的话如出一辙,只不过简单一些,没有那么全面、周到、深刻。平儿又委屈得落泪,宝玉出面替琏、凤二人赔了不是,亲切劝慰,又亲自热忱安排她换装梳洗,涂脂抹粉。这就是读者耳熟能详的“平儿理妆”的香艳故事。因为宝玉是真心体贴平儿的委屈并且诚心诚意抚慰她的,平儿一一依其言妆饰,效果极佳:“果见(脸上)鲜艳异常,且又甜美满颊。”宝玉剪了一支并蒂秋蕙,给平姑娘簪在鬓上。经过这番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抚慰、打扮,平姑娘很快恢复了“如花美眷”的丰采。这恐怕是一般丫头之类难以做到的吧?
平儿完全平静下来,准备了下一步棋如何走法。次日早晨,琏、凤二人按老太太的指示安慰平儿,贾琏软语温存,油腔滑调,又告罪又作揖,平儿未便作出反应。但接下来平儿便拿出了出人意表的高招了:当老太太命凤姐去安慰平儿时,说时迟,那时快,凤姐尚未开口,平儿便来了个急转弯,早走上前给凤姐儿磕了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说得多妙,而且“恳切”:奶奶寿诞,我却惹奶奶生气,不但该打,而且该打死!平儿不但这么说,而且“滴下泪来了”。这表明:我平儿的赔罪是真心诚意的,绝不掺假。
奴才,一生一世都是跪着的。为了苟活、苟安、苟全,他们是不惜让灵魂蒙羞、人格受辱,以至于不惜自贱、自侮,出乖露丑的。
由此,曹雪芹开始以他的艺术尖刀解剖着平儿的奴才的骨肉和灵魂。
作为一个奴才,平儿的“杰作”还只开了个头。
在平儿的突如其来的高水平低姿态面前,凤姐也有妙招:她“忙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也“落下泪来”,以两滴眼泪作为她的道歉词,蒙混过关。平姑娘随之再出妙招,说:“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多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她对奶奶生气深表理解,并且字斟句酌,用“弹”字取代了“打”字,用“一指甲”取代了“一巴掌”。这种精心炮制的说辞,恐怕只有奴才中的精英才能即席赋出的吧?
曹雪芹对奴才是深恶痛疾的,他正在让平儿的奴才灵魂充分曝光。
一场突发事件结束后,老太太命老嬷嬷送“小三口儿”回房。
小三口儿回到自家房中,凤姐旧事重提,又哭又闹;贾琏则抱怨自己丢尽了面子、凤姐“争足了光”。场面有些尴尬。正在这时,平姑娘又来了一个“急转弯”,她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她这意外的一“嗤”,岂可小看?“小三口”破涕为笑的气氛随之出现。无形之中,平姑娘又为主子立了一功。
至此,凤姐尚未说过一句向平儿赔罪的话。她似乎在等待适当时机。
适当时机终于到来,当“房中无人”时,凤姐“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醉了,你别愤怨。打了哪里?让我瞧瞧。”明知平儿已经说过她无愤无怨,但她还是摆出恳切的姿势,而且对平儿表达了“真诚”的关切。平儿怎么回应这种貌似真诚实则作秀的行径呢?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作秀我也作秀,平姑娘又来了一个“急转弯”,她竟然口气平和地说出四个字:“也没打重。”这个时候说出这么四个字来,简直就是一个警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至此,平姑娘的奴才术已经达到了令人叫绝的境地。
平儿的“也没打重”,很可能使读者想起准姨娘袭人的那个警句:那日,贾宝玉在王夫人处与金钏儿调笑,触怒王夫人后逃回大观园,回到怡红院叫门时叫了好一阵才叫开,宝二少爷恼羞成怒,一脚向开门的丫头肋上踢去。听得“嗳哟”一声,才看清开门的是袭人。宝玉后悔了,忙问:“踢在哪里了?”袭人又羞又疼,但她的回答却是这么四个字:“没有踢着。”(实际上踢得吐血,见第30回)。
两个奴才的两个“四个字”,简直称得上奴才的绝妙词。
但是,读者应该会注意到,直到此时,凤姐仍未执行老太太的指示,向平儿赔情。直到第45回,在李纨的猛烈攻势中,凤姐感到难以蒙混过关了。于是,她灵机一动,也来了个“急转弯”。她以守为攻,笑道:“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凤姐的这一着不可谓不漂亮,“真作假时假亦真”,逗得众人笑了起来。平儿呢,更应付得体,又来了一个“急转弯”,她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第45回)
一个“急转弯”接着一个“急转弯”,就如同一个现代脱衣舞舞女,把自己的人格外衣一件一件又一件脱光,一丝不挂。平姑娘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把自己的奴才灵魂、皮肉、骨头都充分显露出来了。
曹公为中国文学史成功创造了一个出乎其类的奴才的典型形象。
(五)双人裸体舞
第46回写了三个“首席大丫头”在大观园不期而遇。平儿与袭人情不自禁地表演了一出双人“裸体舞”,表现的是她们的准姨娘的白日梦。鸳鸯对她们的奴性作了严正的、无情的痛斥与批判。
那是贾赦阴谋讨娶鸳鸯为妾时,阴风乍起,凤姐看得很清楚,这一阴谋必然在老太太和鸳鸯那里碰鼻,于是采取躲开去的办法,并嘱咐平儿也躲出去。
鸳鸯,作为一个珍视人格尊严、自主选取人生之路的少女,这时是心如汤煮的。她独自来到大观园,本想找姐妹排解心中的郁闷,没想遇到了平儿。平儿已从凤姐处知道鸳鸯横祸临头,但她一开口竟然笑道:“新姨娘来了!”这无异于向鸳鸯的心上猛戳一刀。鸳鸯立即回击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平儿把凤姐对此事的态度告诉鸳鸯,鸳鸯坦陈了自己的决然态度,并称:“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听了这席披肝沥胆、掷地有声的话,平儿方欲笑答(又是一“笑”!),只听山背后有人哈哈大笑。此人是谁?此人名曰袭人。她从山石后笑着走了出来(又是一个“笑”)。平儿把事情原委说了,袭人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袭人虽有不平之意,但她表明她是个“论理”的丫头,所以是有所保留的。平儿则忙为鸳鸯出谋划策,她说:她教鸳鸯个法子,不费事就完了。什么法子呢?平儿笑道(又一个“笑”!):“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把你)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她根本没有顾及鸳鸯是决不做老爷、少爷小老婆乃至大老婆的高洁心志的。实质在此。鸳鸯啐了她。袭人则又笑道(又是一个“笑”):“……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显然,平、袭两个人的思路、心态和口吻是不谋而合的,其实质也是完全一致的:做小老婆去!鸳鸯听了,又气又急,再次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并且一针见血斥责说:“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收着些,别太乐过头了!”这席话义正词严,句句直击两个姨娘痴迷者的灵魂。但是,鬼迷心窍的平、袭二人,不但启而不发,而且自恃高明,竟然指导起鸳鸯来了。平儿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鸳鸯当即表示:宁死不去!平儿、袭人复又笑说(还笑!一人欲哭无泪,另二人却不断地笑!):“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则回应:“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但平、袭二人对此当然是不相信不认同的。
平儿、袭人以为她们已坐稳了准姨娘位置而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下意识地为自己的小老婆的美妙前途而沾沾自喜。在她们心目中,荣府大老爷自然是可以一手遮天的。因之,她们力劝鸳鸯早识时务,免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委屈就委屈一下,梳妆打扮,投怀取宠,去做大老爷的小老婆吧!她们为她们的这种心曲而翩然起舞。
然而,鸳鸯壮志弥坚。于是,平儿又以鸳鸯是“家生女儿”相警告:你若不从,势必连累你的父母兄嫂!鸳鸯则对答:“我不愿意,难道杀了我老子娘不成!”
再往下看,曹公的批判意图就更为显豁了。
正在这时,鸳鸯嫂子找她劝嫁来了。鸳鸯怒火爆发,朝她嫂子脸上啐了一口,指着她嫂子大骂,什么粗话村话全不顾及,骂出了一篇痛击小老婆痴迷者的檄文,字字剑光灼灼:“……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子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到牢坑里去了,我若得了脸,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读者自然不会忽略,平儿、袭人二人就在旁边。鸳鸯的这篇檄文仅仅是针对她嫂子的吗?曹公构思这段文字,是作为火药喷射器,横扫一切小老婆、奴才痴迷者、崇拜者的。
曹雪芹借助鸳鸯痛快淋漓的斥责与诅咒,对奴才的卑劣本质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评判。
(六)变脸术
如果说上述两回书,平儿的奴性已经得到了展现,接下来,平儿奴才的“超级性”将得到进一步的揭示,她将把她的奴才价值观与方法论向着更高的层级上推进,从而把自己和秋纹、莺儿之类的小奴才以及王善保老婆、周瑞老婆等老奴才鲜明地区别开来。她的奴才野心相当大,她要做一仆二主、一仆三主,乃至一仆多主,从而拓展其“二主子”的权力。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大体上是从两个方面拼搏的:一是向主子们展示她的忠诚;二是向奴婢们推行她的奴才术,从各个层面上扩大自己的人脉。应该说,在这两方面平儿都是相当得意的。请看第55回、第56回。
《红楼梦》全书过半之后,贾府这个末世贵族已经由衰而败,小说的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已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正是在这种趋势之下,王熙凤倒下了——小产后离职休养。它象征着荣府的僵尸将无人支撑了。于是王夫人命李纨、探春、宝钗临时代理内务。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三驾马车”,实际上只是一个临时拼凑的“内务部”,它又能怎么着?
“它又能怎么着?”这个问号实在是荣府上下各色人等心中都有摆着的一个问题。面对这个问题,荣府僵尸上的蛆虫却都开始蠕动起来。
探春刚走马上任,她的生母的兄弟赵国基死了。于是一场关于赵国基丧葬费的份额争斗展开了。首先,是老牌刁奴吴新登媳妇前来探底,以藐视态度“欺幼主”,等着看笑话。不料探春看出这个刁奴的险恶用心,只用几个问题便将其逼到死角里去了。正在这个当口,阴鄙的赵姨娘闯了进来,开口便要探春替她“出气”,又埋怨探春“踩”她,要探春“额外照看赵家”,给赵国基双份丧葬费。探春气得脸白气噎。谁能平息这样一个母亲、这样一个女儿的完全不对称的战争呢?
“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忽听有人报道,赵姨娘不但立刻闭上了嘴,而且首先赔笑给平儿让坐。
平儿是有备而来。她以凤姐特使的身份出场,一开口就传达凤姐对赵氏丧葬费的指示:既说了荣国府惯例,又说由姑娘裁夺,“再添些也可以”。这是给探春出难题。探春立刻把凤姐抛来的球踢了回去。
平儿立刻“会意”,“只一边垂手默侍”。此处无声胜有声,平儿以肢体语言表示:“我平儿十分敬重姑娘!”继而又是一个无声胜有声:她亲自服侍探春洗漱。这时,有个执事媳妇进来回事,平儿开口了:“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她收到了一石三鸟之效。既向探春表示她平儿是三小姐的忠仆哦,又严厉警告奴婢们:必须尊敬三姑娘!
对于各种试图搅局的奴婢,平儿狐假虎威,以凤姐为重武器,实行心理战。诚如论者所说:她居高临下,并不与“刁奴”直接争斗,只进行精神恫吓。她说:如果二奶奶知道有人这样放肆,管保你早断了腿上两根筋,谁敢试试?接着,她进一步进行心理恫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有些奴婢吓得两腿发抖,心理防线崩塌,忙着向平姑娘讨好;有的表明自己并非闹事者,与“刁奴”进行切割,撇清干系。平姑娘并未费力,便达到了分治奴婢的目的。
随后,平姑娘一转身,又赔笑奉承起探春来,代表凤姐表示:一切均由姑娘裁夺。探春毕竟是一位有改革家风范的人物,她仍按既定方略办事:不但赵氏丧葬费一分不加,而且当场决定将宝玉、贾环、贾兰过去混支多领的学费统统免了!这叫擒贼先擒王。平儿当即明确表态:“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这样的话,真可谓两面沾光。
吃饭时,平儿又放下身段,和丫头、媳妇们一起服侍探春等吃饭,听凭探春任意使唤,显得极为恭敬,并表示:“二奶奶打发了我来……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姑娘的。”这就等于说:我平儿一定当姑娘的忠仆。
探春方面的文章做完了,平姑娘又摇身一变。她来到门外奴婢们中间坐下,充当起奴婢们的“哥们”“姐们”来了。她先享受刁奴们的拍马屁,然后,“悄悄”地对媳妇们说起私房话来:“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探春),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刁奴”们纷纷认错,而且把责任全推到赵姨娘身上。平儿又悄悄地说:“罢了,奶奶们!……你们素日眼里没人,心术利(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横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
奴婢们被摆平了,平姑娘的心理战取得了丰厚战果。于是平儿回去向凤姐述职去了。她又换了一副面孔。
平儿将方才发生的故事细细向凤姐说了一遍。凤姐听了,盛赞探春才干,最后叮嘱平儿:“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没等凤姐说完,平儿便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反嘱咐我!”就是说:我早已按你的意图把事情办好了。凤姐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顺势拉拢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不得不嘱咐”。但是,凤姐旋又摆出了主子的面孔道:“你又急了,满口道‘你’‘我’起来。”她指出平儿的称呼没了尊卑贵贱的规矩。平儿明白,主子此时用的是又拉又打的手段。她审时度势,不但不买账,反而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她一方面是以奴才亲信的身份撒娇取宠,同时,揭一下旧伤疤,作为“温馨提示”:你不要太健忘,你上次打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果然在意料之中,凤姐不但没有恼她,反而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得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凤姐的这一番话:一是向平儿诉苦,软化平儿;二是向平儿示爱:我们是“咱们”,不能见外唷!平儿再次见好就收,她谨慎遵守着主奴“一米线”。作为一个超级奴才,进、退、攻、守,她都是拿捏精准的。平儿并未上炕坐下吃饭,只是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⑨,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屈一膝”立于炕下,多么深邃的一笔!这也许会让读者想到末代皇帝溥仪的一件轶事:溥仪有时心血来潮,让奴仆与他同桌吃饭。奴才们视此为最大宠幸,但他们并不敢坐下吃饭,只是站在桌边搛点菜以示谢恩。平姑娘是深谙这套奴才规矩的。
略数一下,这半日之内,平姑娘变脸不下10次。她的奴才功已经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七)迷途知返
平姑娘不断地变脸色、急转弯,终于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了,不知该走什么路、扮演什么角色了。
贾府大势已去,愚妇皆知。病重的凤姐面对贾府整体破败,她忧虑、失望、消沉,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行毒”,并且表示:“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了……”平儿则时时窥测方向,以求生存。女主人是难以回春了,琏二爷对那个“尤物”仍很热衷。这些皆是新情况、新动向,平姑娘必须据此决定自己的生存策略。加上奴婢们在各个层面上“作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对这些不断出现的乱象,平儿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充当“二主子”去“行权”“断案”了。她只能玩弄瞒、骗、掩、吓、诈各种手段进行应付,但最终得出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的治乱韬略,并且向凤姐推销这些退却之策。
就在这时,发生了尤二姐事件。“那尤二姐原是一个花为肠肚、雪为肌肤的人”(第69回),她竟甘愿去做贾琏的小老婆,自蹈火坑。
平儿介入了这一事件,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在夫与妻、妻与妾、妾与妾的肮脏恶斗漩涡中越陷越深,无以自拔。
尤二姐成为“二房”,这使凤姐正室地位受到了威胁,也使平儿正式成为姨娘的期待受到威胁,所以,平儿刚听到一点风声便向凤姐报告。这直接导致了嫡妻与“二房”之间的恶战。
凤姐只生过一女,小产之后又患血崩之症,以后是否还能再生育已成了未知数。如果尤二姐生了儿子,其地位必然得到提升;而尤二姐恰恰怀上了男胎,这对凤姐无异于晴天霹雳。凡此种种,作为凤姐的心腹,平儿怎能不深虑?
尤为复杂的是,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秋桐。她是贾赦赏赐给贾琏作妾的一个丫头。她自以为她是“系贾赦所赐,无人僭她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凤姐心想:“一刺未除,又凭空添了一刺。”她决定利用新刺除旧刺,与秋桐结成了除“刺”联盟。
秋桐肆无忌惮地折磨尤二姐,使尤二姐陷入困坷不堪的境地。这时,平儿竟然同情、帮助起尤二姐来。秋桐知道后,遂告诉凤姐。凤姐岂能容忍自己的“心腹”如此背叛自己,骂道:“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反倒咬鸡!”平儿听到后,立刻缩手了。
尤二姐怀的男胎被打掉了,陷入生不如死的绝境,终于吞金自尽。平儿再一次同情起尤二姐来。如此反复不止,平姑娘方寸已乱矣!
尤二姐死后,秋桐很快就被处理掉了,贾琏“二房”空缺了,凤姐病重了,平儿以为这是她补缺的一个难得机会。她不但与贾琏一起哭丧,而且偷了银子给贾琏,为尤二姐办丧事;贾琏则把尤二姐留下的一条裙子送给平姑娘,“作个念心儿”,平儿竟然接受了这份礼品。
梦剧失知,平儿与贾琏彼此投桃报李起来了,陷入迷惘,找不着北了。
好在尤二姐事件很快平息了,一切恢复常态。病重的凤姐采取睁一眼闭一眼态度,没有追究“心腹大丫头”的背叛行为;平儿则悄然回到女主人病床边,继续履行她的“忠心赤胆”服侍女主人的职责来。平姑娘毕竟聪明,迷途知返!
三、结局
后40回续补者为平姑娘画了一个很大的大饼——设计了一个大光明结局:让她实现了她的最高理想,连升三级:由陪嫁丫头升为收房丫头(“姑娘”),凤姐死后破格晋级,扶正成为贾琏的正室夫人(第118回、第119回)。这是后40回的又一败笔,完全与曹公构建的贾府悲剧不相符。
“树倒猢狲散”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连王熙凤这样的“脂粉队的英雄”都“哭向金陵事更哀”,甚至丢了年轻的性命,平姑娘在此情况下,竟能飞黄腾达直上青云?对此,恐怕连续补者也是并不相信的吧?因为毫无底气,所以续补者只写下如下空头支票:平儿依靠刘姥姥,设计救下了被偷卖的巧姐,贾琏感激不已,“打算等贾赦回来(得到宽大处理,从服刑处释放回家)要扶平儿为正”,并且声明:“此是后话,暂且不提。”诡秘之处,读者稍加留心便能看透:这些仅仅是琏二爷的“打算”“要”而已,如何落实?那是“后话”,以后再说吧!
平儿毕竟不是傻大姐,她岂能不环顾前后左右?“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府大厦已经塌了,“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了,连她的密友袭人都嫁人了,离开了荣国府,平姑娘竟然岿然不动,甘愿为贾府殉葬?
如果按续补者的如意算盘,让朝廷特赦,返回贾府被抄财物、官复原职,家道复兴,贾琏岂不又阔起来了,他还愿意娶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做他的正室夫人吗?这个“下流种子”能改邪归正,并且改变封建婚姻制度,将家奴平儿扶正为嫡妻吗?姑且再如果一次:如果贾琏愿意,王夫人、贾政这些传统贵族当权派能降尊纡贵,答应这一桩乱了纲常的婚姻?
画饼岂能充饥!
①《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8页。
②《红楼梦广义》,同上书,第214页。
③《红楼梦小品》,同上书,第535页。
④《红楼文库》,同上书,第161页。
⑤《红楼全咏》,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84页。
⑥《红楼梦启示录》,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01页。
⑦《红楼人三十种解读》,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28页。
⑧参见《词源》“狡黠”条。
⑨奴婢,包括大丫头都是不能上炕,与主子平起平坐的。她们最多只能坐在炕沿上。我称她们为“炕沿”族。详见第6、16、19、34、56、62、72等回。
1992年9月杭州初稿
2016年12月宁波5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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