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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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芳官》人物形象赏析

芳官:映日小荷别样红亮 相芳官的亮相是很别致的。那是贾府小戏班子解散之后,她被贾母分派到怡红院做小丫头。...

芳官:映日小荷别样红

亮 相

芳官的亮相是很别致的。那是贾府小戏班子解散之后,她被贾母分派到怡红院做小丫头。

第54回写元宵节之夜,贾母在看戏时,别出心裁,着意作一次戏曲演出的改革:“少不得弄个新鲜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需用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就是:由扮演杜丽娘的芳官唱曲,不用乐师伴奏;而由扮演柳梦梅的演员吹箫伴奏,其他乐器一概不用。老太太对小伶们是熟悉的,作为一个艺术欣赏经验丰富的老人,她点名要芳官演唱,便可见芳官如何出类拔萃了;要她扮杜丽娘,是因为芳官天生娇小倩丽,“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个性“本自伶俐”,宝玉都认为她“本来面目极好”,无须打扮,自然是扮演杜丽娘的不二人选。安排她这样出场,实在是很妙的。芳官的分量由此凸显出了。这也就为后边芳官的“重头戏”作了重重一笔铺垫。

芳官第二次亮相,“演出”的却是两场刀马旦式的全武行“喜剧”了。一场为芳官揭露假干娘,一场是众丫头围殴赵姨娘。

先看第一场。芳官有个官派的“干娘”,她原是荣国府的三等女仆,自当上芳官的“干娘”之后,便想方设法克扣芳官微薄的月钱。这一天因为她用亲女儿洗过头的水给芳官洗头,芳官不干了,借此揭露了她的沾光行为。“干娘”便用极其粗鄙的语言辱骂芳官。芳官不依,于是大吵起来。袭人出来阻止,各打五十大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恶些。”宝玉听了,出面干预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她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她的钱,又作践她,如何怪得?”芳官干娘恼羞成怒,不但骂芳官“没良心”,还打了芳官,芳官大哭,老婆子却振振有词地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有资格有权打芳官。宝玉深恨这种传统歪理,说:“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肠子……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早在一旁看笑话的晴雯即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干娘”知道此话的分量,方才闭嘴(第58回)。这出戏,初步展现了芳官不受封建伦理道德约束,不委屈自己,敢于抗争的个性特征。

芳官得到了宝玉和大丫头们的保护、关爱,更加欢畅、得意起来,于是引出了又一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的“闹剧”(第60回):蕊官送给芳官一包蔷薇硝擦脸,贾环看到了,便要讨一半。芳官只拿一包茉莉粉掷给贾环。赵姨娘知道了,当即直奔怡红院,辱骂芳官是“小淫妇”!“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她居高临下,以主子的高贵身份打压芳官。芳官毫不退缩,当即回击赵姨娘:“……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呢!”赵姨娘以为这是侮辱她,上去掴了芳官两记耳光,芳官当即泼哭泼闹起来。在近处玩耍的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听说芳官被人欺侮了,一起赶来。她们把赵姨娘包围起来,有的拽住赵姨娘的左右手,有的从前后用头顶撞她,大吵大闹(第60回)。这场“武打”,再次展现芳官的敢闹敢打绝不屈己的性格。

“如倦鸟出笼,每日在园中游玩”,芳官不但与原来学戏的小丫头为友,而且结交外边的女孩五儿,与她互赠礼物,还要带五儿逛大观园,声称:“怕什么,有我呢!”怡红院的丫头都知道她原是学戏的,不知针黹之事,不懂做丫头的规矩,还能代她们出气,都宽待她,于是她就更加放手放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干了,以致闹出一个个公案。

宝玉生日那天,趁家长都不在府中,众人设计瞒过管家婆,大搞庆祝活动。开始众人都忙,没顾得上芳官。宝玉发现“半日没见芳官”,连忙去找,原来,芳官以为“你们吃酒,不理我”,于是她不予奉陪,什么事都不干,睡觉去了。宝玉找到她拉她起来,对她说:晚上家里再吃酒,带她上桌吃饭。芳官提出了条件:“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方罢。”宝玉满口应允。这既写了芳官敢于在男主人面前提条件的娇气,又借酒透露她的豪放个性。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曹公进一步展现了芳官的阳光少女的精神风貌。

晚宴开始,宝玉提议:天热,大家都把正装脱掉,没有外人,“不要这些俗套子”。大家卸妆宽衣后,宝玉首先和芳官划拳,芳官直嚷热,再次脱衣解带,“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颇似宝玉的颜值,因之众人说笑:“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兄弟两个!”

随后,“群芳”都被请到怡红院,气氛迅速热烈起来。宝玉提议:“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毫不推辞,先吃一杯酒,便开唱,但众人说她唱的曲子不妥,要她“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很爽快,改唱了《邯郸记·度世》中的《赏花时》,并主动陪大家喝酒,活跃异常。

闹到四更时分,“群芳”散去,怡红院内再开家宴,女酒徒们出人意表,人人大盅喝酒,划拳唱曲。芳官酩酊大醉,竟与宝玉同榻,“黑甜一觉”睡到天明,睁眼一看,并不羞愧,只是忙下床说:“我怎么吃得不知道了?”宝玉也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喝酒,喝酒,以酒突现了芳官的豪爽。

改 名

大观园中空前绝后的狂欢之夜结束后,曹公却又别出心裁,推出了一出芳官改名扮男孩的“喜剧”,把阳光少女的故事推向高潮。喜剧是从宝玉看芳官梳头开场的:芳官洗了头,挽起髻,戴了花翠,宝玉就叫她改装:剃头、换帽、穿小战靴,散裤脚,只穿净袜子厚底镶鞋(男式);又说芳官之名不好,改了男名才别致,主张改作“雄奴”。芳官听了十分称心,而且进了一步:“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说:“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竟嘲笑宝玉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说:“很好。”遂又提议:“既这样,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芳官越听越兴奋。二人都以为妥帖,于是宝玉就叫她“耶律雄奴”。

史湘云见宝玉将芳官改扮成男孩,十分喜欢,于是便将她的小丫头葵官也改扮成小子。大嫂李纨和探春见了也很喜欢,便将宝琴的小丫头豆官也改扮成一个小童,俨然一个琴童。史湘云又将葵官的名字改作“大英”;因为她本姓韦,便叫她“韦大英”,暗含“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宝琴又说“琴童”“书童”这些名称太熟了,竟用豆字倒别致,于是便换作“豆童”。芳官改名,引出这么一连串的热闹的反应,这是宝玉和众人没有想到的,但是,曹公却是想到了,他早已写了史湘云最爱束銮带、穿挽袖(折袖),扮成男子的模样。曹公以此透露了男女平等的历史指向、时代期求,又透露了女性要求解放之微妙心态。让原来学戏的女孩儿把这个喜剧推向高潮,自然是非常合适的了。

但是,香菱等来到怡红院,听不懂什么“耶律雄奴”,竟叫芳官“野驴子”。宝玉见此,怕作践了芳官,便对芳官说,西洋有金星玻璃宝石,西语叫“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着它,就改名温都里纳可好?”芳官一听,又十分喜欢,说:“就是这样罢。”但众人还嫌拗口,干脆叫她“玻璃”。于是芳官成了“玻璃宝石”。这个名字不但沾了西风、洋气,而且与宝玉一样,成了宝石。直到第70回、第74回,这两个名字仍在大观园中用着。

这出喜剧的寓意是深刻的:不但打破了阶级、主奴大界线,还打破男女大界线,芳官与宝玉成了亲密的兄弟;而且透出了这位阳光少女向往自由、解放,向往到高墙外边的世界中去的心理动向——对洋事物,她是那么喜欢那么乐于接受。一个通体透亮、活蹦乱跳的阳光少女的形象至此就大体完成了。

服 饰

曹公是一位服饰设计大师,他往往在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时刻,借助服饰为凸显人物的某些思想、心情、个性服务。在芳官即将大难临头前夕,曹公煞费苦心为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及其同伴,设计了两个难得的游戏、打闹、说笑的天真烂漫场面(见第64回、第70回)。后一回曹公第一次写了小女孩的内衣。他为芳官设计的服饰,使她的形象更加亮丽、鲜活。

芳官本来生得俊俏,伶俐,在学戏、演戏中体悟过多种人物的思想、性格。这使她的人生变得多姿多彩起来。曹公多次描绘她的服饰。第58回描写芳官与干娘的争斗之后,大丫头们帮芳官洗好头,曹公第一次写了芳官的服饰:“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麝月则逗她说:“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晴雯拉过她,“替她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换了一个慵妆髻,命她穿了衣服”。慵妆髻,是一种蓬松而简便的发髻。她的服装色彩是鲜活艳丽的,上下搭配是和谐的;因为要洗头,没有穿外衣(“大衣裳”),而且散着裤腿。这些,为她后来的服饰形象奠定了基调:她是不守封建时代的闺中礼法的,梳妆是任情任性的。发型的随意、轻松,也显出她的不同流俗。

第二次写芳官服饰是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宴中,芳官是重要角色之一。夜宴开始,大家卸妆宽衣。芳官只穿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衣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散着裤脚。头上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戴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坠子。玉色,是淡青色,介乎青、白之间的一种显现清纯、鲜活的颜色。《明史·舆服志三》中有:“乐人衣服,止用明绿、桃红、玉色、水红、茶褐色。”吴敬梓《儒林外史》第14回中有:“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曹公用此色写芳官是有其依凭的。水田衣,是明清时妇女的一种时装。用多种色彩不同的小块布料拼接缝制而成。因整件衣服如同一块块江南水田,故名。水田衣简洁而别致,色彩鲜明,女子多爱之。早在唐代,水田衣已出现。《红楼梦》第109回写栊翠庵的女尼妙玉“穿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其含义值得关注的,妙玉不久就遭劫,这便暗示了芳官的悲剧结局。水红,是淡淡的清亮的红色。彩色的水田衣、柳绿色的腰带、水红的裤子,色彩和谐鲜艳,使芳官显得十分天真、清纯、可爱。

第63回是曹公为芳官服饰安排的重头戏。如果说第58回写洗头,展示了芳官的爱美之心、审美心理,那么就应该说,第63回便是对芳官服饰美的全方位展现。她的服饰是开放型的,不守常规、不拘礼法、无拘无束、别具一格的。上身只穿小袄而不穿外衣,这在她似乎已是常事;下边,裤脚是敞着的,也不穿长裙,这在她似乎也是习以为常了,而这些都是违反封建社会后期宋明理学对女子的规范的。儒家明确规定:“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群芳夜宴结束之后,怡红院少女少男又豪饮一番,在这中间,芳官最为尽兴,她“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大家尽醉,于是胡乱睡了。对这种十分出格但并无出轨的行为和情景,众人的反应是良好的。在这里,芳官的违“理”破“理”行为是积极而美丽的。

芳官的发型和耳饰也是曹公用心设计的。先后两次写她的发型,都属于随意型的,不拘庸常,适心适体,自由自在,首先是悦己,同时也让别人见之获得美感愉悦。她的耳饰,更打破历来左右对称的常规,右边是一个只有米粒大的耳塞子,左边却是白果大的硬红镶金大耳坠子,显得活泼、时尚,别具一格,随意组合,是一种反传统的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耳饰方法,在清代是犯忌的。乾隆四十年,弘历曾为耳饰下过圣旨:“旗妇一耳带三钳,原系满洲旧传,断不可改饰,朕选看包衣佐领之秀女,皆带一坠子,并相沿至于一耳一钳,则竟非满洲矣。立行禁止。”从这种服饰的细节中,可以看出小说家的历史向度。

宝玉让芳官“改妆”,从发型到发饰、裤子、靴子、袜子都改了。点睛之笔是宝玉说的“别致”二字。紧接这一小节之后,小说家写了一场大观园的改妆热。曹公描写这种“改妆”行为,自然非一时嬉戏,而是有脂粉队里“英雄能本色”之寓意的。就在芳官被打入空门前夕,曹公苦心经营安排了一段十分热闹的场面,第三次写芳官服饰。这次写的是内衣:

“(宝玉)这日早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宝玉听了,出来一瞧,“只见她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坑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得喘不过气来……”(第70回)

曹公在这一小段中,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活情趣的少女嬉戏图,仿佛要用轻松的文字,演奏一曲欢快的圆舞曲。如果说第63回是大观园中空前绝后的狂欢之夜,那么这里便是空前绝后的狂欢之晨了。从服饰方面看,这一小节集中写了3个少女的内衣。她们内衣的色彩都是鲜艳亮丽的,体现了少女们的爱美心向、生活情致。虽然都是内衣,但也十分讲究色彩和色彩的搭配;也反映了她们活泼、开朗的性格。往细处看,这一段也隐约透露了服饰的时代特征。至封建社会后期,尤其是明清时期,宋明理学可以说已推广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女性受到的压抑、摧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比如穿抹胸、紧身儿、红睡鞋,都是为束胸、缠小脚的。

欢笑之后,在抄查大观园中,王夫人一口咬定:芳官这些学戏的女孩,统统是一群“装丑弄鬼”的“妖精”。这位老佛爷公然宣称:“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因之,她亲自去大观园发落她们:“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喝令她们的“干娘”把她们带出去“配人”。芳官等三人宁死不从,“只要剪了头发作尼姑去”。但王夫人认为:“胡说!哪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了!”这位“慈爱”的夫人,连这么一条可悲之路也要堵死!然而,经两个挂着尼姑招牌的拐子的一番游说,王夫人当即放宽了进入佛门的条件,当场就让3个小女孩当着她的面拜尼姑为“师父”。于是3个刚刚踏上人生之路的小女孩被投入空门,也许从此远离人世,在青灯古佛旁了结一生。“小荷才露尖尖角”,即被摧残、毁灭,多么令人慨叹的人生悲剧!曹公将这个少女生命突然被毁灭的情景展示给人们看,悲剧的本质意蕴得到充分揭示。

从小说结构方面看,这一段描写则尤具深沉意义。不久,芳官和晴雯等少女都在抄查大观园事件中遭到残忍迫害。前呼后应,悲喜对照,产生强烈的艺术震撼力。

后40回只在第87回、第93回、第104回中提及芳官,其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个阳光少女销声匿迹了!

2017年3月9日于宁波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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