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痴的价值》
痴的价值
中国社会过分的条理化使一大批特异人物被排斥在文化系统之外,从庄子的“畸人”和孔子的“狂狷”开始,世俗观念和权威规范一方面严厉地排斥他们,另一方面又部分地容忍他们来支撑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张力,拓展生活的空间。正是因为这一点,古中国的社会文化才比较丰富。
魏晋名士和曹雪芹的共名是“痴”。周汝昌指出:“痴,本来是一个生理问题,无甚深义可言,大约从魏晋南北朝这段时期起,它渐渐‘转化’成为一个‘文化问题’。它原来是一个骂人的难听的恶词,后来却成了一个赞人甚至是自赞的美词。到曹雪芹这里,可说是‘充其量’地大大发挥、发展了它。”在魏晋士人用语中,“痴”是用以品人的常用词之一,与“俗人”对待,“痴”专指那些清心寡欲、神栖事外的名士高流,如王湛等人。与《红楼梦》关系最密切的,是《世说新语·纰漏》中“情痴”一说。在佛教中,“痴”即是迷惑之心,任何执着、沉溺于世俗之事的人皆为痴人,学佛就要力戒各种“贪、嗔、痴”,其中最难戒的,就是情。魏晋士人多是一往情深的“情痴”,而贾宝玉则更以自己的全部身心把“情痴”的人格塑造出来:“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不过,古今中外,“情痴”们所遭遇的世界却不是有情的,他们与社会的冲突,原是“情痴”们不可避免的困境。如果说佛教可以通过修炼以无情对无情因而可以得到解脱的话,那么深情的名士和贾宝玉却难以出世。
名士们在恢复了自我的尊严以后,仍然不断地遇到麻烦,出现在诗中的就是人生之网:“人害其上,兽恶网罗。”“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翩翩风辖,逢此网罗。”这是嵇康的真实感受,现实并无任何积极作用,只是使人产生厌恶感和恐惧感的网罗。为了解除“多百罗”的困境,他那倔强的自我便化为翱翔的飞鸟。《答二郭三首》其二的开篇就竭力倾诉了自己的忧患:“良辰不我期,当年值纷华。坎懔趣世教,常恐缨网罗。”到了下半篇,忧患感便升华为“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的超脱志向。嵇诗中的飞鸟几乎总是他超越现实的理想表现,言为心声,嵇康的为人处世也确如他诗中所写的,与他交游的隐士孙登说他“性烈而才俊”,嵇康不掩饰自己对现实人世的批评和恶心。《与山巨源绝交书》从九个方面谈到自己不能像一般人那样投身仕途,混迹官场,只能“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正式宣告与世俗社会断绝交往,“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魏志·王粲传》注引嵇喜撰《嵇康传》),“尘埃之表”就是音乐、诗歌和哲学,他只愿在心智创造的精神世界中生活。从“正始之音”开始,诗人总爱以飞鸟的形象表达超升的向往,与其人世罹祸,不如退而出世;与其为追逐权势名利碰得头破血流,不如求取形体的长生不老和心灵的自由超脱。为此,他们趋归于以人格本体为归依的庄子哲学,走向飘逸的幽玄之境:或精致的思辨玄学,或宁静的山水田园,或迷蒙的诗杂仙心……总之在现实之外寻找归宿,把作为自我的个人和作为群体的社会分离开来。
问题在于,除了生活在桃花源,人世社会就并不是轻易超脱得了的。像阮籍、嵇康这样生活在政治中心、与权力系统有复杂关系的人是不可能远离人世的。“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似乎飘扬自得,“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自我感觉也不错。但很快,在这对双鸾面前出现了遮断去路的障碍,“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现实的阴影竟然蔓延到原是绝壁尘世的天国里来了,终于“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率为时所羁”——根本不可能摆脱现实啊!嵇康的胆识、才华、智慧甚至体力都是名士中一流的,但他除了跟朋友谈玄论道,跟不熟的人基本不怎么说话,这固然是因为他高傲,也不能不说是隐忍。所以王戎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但嵇康的命运正和飞鸟一样,无论他怎样努力超俗,钟会还是告发他:“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在专制王朝,构筑自我天地是犯罪,超越现实就该杀,终于《广陵散》“从此绝矣”。
阮籍也差不多,“一飞冲青天,抗身青云中”,充满与罪恶世界的抗争!然而这也只能是在现实的重压下发出的一种昂扬的呼号,“云间有玄鹄,抗志扬哀声”,“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无路可走,忧伤难已。史书上说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并终生在痛苦的挣扎之中。
可能只有陶渊明是解决得比较好的。他早年曾有嵇、阮的胜慨,“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可见其神采飞扬之意。不幸的是他生逢无可奈何之世,在官场上稍一涉足之后便失望了,“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少无适俗韵”“感哲人之无偶”“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陶深刻地体验了孤独寂寞的悲哀。他退回田园,在优美的自然景物中寻找精神对象,“既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无须更别求腾化之术”。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取外物的生命和情趣来扩充自我的内心世界,“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感性此世之中,即可找到安顿;“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他也有一首写鸟的诗:“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一只“日暮”“独飞”的“失群鸟”,经过无定止的“徘徊”,终于找到一棵可以“托身”的“孤生松”,于是乃自欣“得所”,誓以“千载不违”。“总之,陶渊明的情感生活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他的智慧与他的情感融成一片,酿成他极丰富的精神生活。”
这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诗化生活,既不悲观厌世,无情寡味,也不挥戈上阵,以身殉道,而是把浓烈的生命情绪转化为审美态度,把自我的精神生命融于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始终保持着对生活、感性的留恋和挚爱,失望之中有希望,有限之,亦有无限,情深智慧,高超潇洒。但普通人是进不了这个境界的。历代和陶者极多,却始终达不到陶诗的成就,原因就在于后人不再拥有桃花源,这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在。
贾宝玉是注定超越、冲淡不了的,他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为了享受人生,他追求的是合乎本性的感性生活,让他否定这一切去追求精神的超越,这个“情痴”是万万办不到的。“春恨秋悲皆自惹”,何况他又降生在破败之中的贵族之家?传统和现实曾努力改造他的痴病,使他麻木和僵化,强迫他走一条他极其反感的异化的人生道路。但“痴”病太重,他不满,他反抗,以“邪魔”对“正道”,在当时的文化系统和社会秩序中,成为一个问题人物、一个无法理解的人物。己卯本第十九回夹批云:“……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今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而且,经过两百多年的研究阐释,谁又有把握说我们已经理解贾宝玉?
人生究竟是什么?生命应当如何度过?这是一个言人人殊的问题,如果不是一个“情痴”,这或许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贾宝玉天生是一个“情痴”,他对人生瞩望太高,所以失望也就越大。对人生的“痴”迷和执着本身就是悲剧,实际的人生并非贾宝玉所想象。他在天上以为红尘快活,谁知一降生却是社会的需要代替了他的自我追求;住进大观园后他心满意足,可是几年一过,少女总要出嫁,随之而来的是衰老和死亡;他视为生命一样的爱情,也使得他心力交瘁。为了林黛玉他可以牺牲一切,在林黛玉面前,他仿佛是永远做错事的孩子和不断惩罚自己的受虐狂,他满以为自己的全部心血,全副感情浇灌的爱情之花能够盛开结果,谁料却是三日好了,两日恼了,矛盾迭出,误会不断,并且这些麻烦就来自爱情本身:“……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了两个心了……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爱与被爱,原来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却也要引出如此多的麻烦和纠纷,最终也身不由己地以悲剧告终。好花不常,好景不在。生存是消逝,人生是利害,哪里有多少温柔和关爱?“痴”情没有对象。贾宝玉失去了人生的最后庇护所,终于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弃儿,似乎没有谁故意和他为难,可是又确实是一切都跟他过不去。贾府被抄后,经过一段时期的挣扎又有了新的希望,但贾宝玉却反而因此获得了透彻的人生体悟,既然无法痴情,就只好绝情,以退出人生舞台来解除尘世的一切烦恼和痛苦。
以逃避的方式解决人生问题,这与魏晋名士一样。但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名士是逃出“事外”,即摆脱各种社会性的冲突、纠葛,而专注于自我、精神,他们仍然是生活在现实人间之中,服药饮酒,清谈无碍,讲究姿容的漂亮,追求心灵的自由,较之生活在名缰利锁之下的人,他们活得更自在、更快活,不失为自我拯救的好方法;贾宝玉则是逃出“世外”,彻底否定现实尘世和感性人生,这就是佛教告诉人的自我解救之途。“自性圆明,本无欠缺”,贾宝玉当初在大荒山下其实代表着未受污染的人性理想,不幸的是他自感欠缺,走入红尘,非但没有真实享受到人生的快乐,反而玷污损伤了灵明之性,他的一切痛苦,均来自他追求的感性人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就是自我拯救的开始。所以贾宝玉在家道复初、兰桂齐芳之际,坚决不再被生活的表象所迷惑,毅然地从这个贵族之家撤出,返本归真,回到他原来的极乐世界,实现了自我拯救。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有一篇散文说:“人生就是一个医院,这里每个病人都被调换床位的欲望纠缠着。”“我”的心灵中不断在想象着怎样调换地方:里斯本、荷兰、巴达维亚、多尔纽、波罗的海……而最终的结论却是:“哪儿都可以,只要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名士们是在这个世界之中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贾宝玉则是离开这个世界寻找一个新的世界,前者以“自恋”来自救,后者以“自弃”来自救。
当然,我们现在所知的贾宝玉的结局,是高鹗续书所设计的。对于这种高续,不同观点的学者都有批评。我们现在选择三种说法:
俞平伯:“高氏续书,本身上的好歹且不去讲他,在效用上看,实在是《红楼梦》护法天王,万万少他不得的。”“其所以失败:一则因《红楼梦》本非可以续补的书,二则因高鹗与曹雪芹的个性相差太大,便不自觉地相违远了。处处去追寻作者,而始终赶他不上,以致迷途,这是他失败时底光景。至于混四十回于八十回中,就事论事,是一种过失;就效用影响而论,是一种功德;混合而论是功多罪少。”“补书在思想上,故事发展与结构上,人物描写上都跟原本不同,而且远不及原本。《红楼梦》用这样的本子流通了一百多年,虽然勉强完全了,却是不幸的。”
王昆仑:“《红楼梦》续作四十回之能否成立,第一个关键是就在描写黛玉之死的是否成功?”王昆仑认为是成功的,而且“关于贾宝玉寻求解脱最后出家的过程,续作者高鹗的理解与描写大致不差”。
何其芳:“它保存了宝黛悲剧的结局,这是它的最大的优点,但另外有些部分的思想内容却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在艺术描写方面,除了有些片断还写得较好或可以过得去而外,绝大部分都经不起细读。……所以它的作用一方面是帮助了前八十回的流传,另一方面却又反过来鲜明地衬托出曹雪芹的原著的不可企及。”
续写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是高鹗的最大功绩。按曹雪芹的原意,贾宝玉的结局也是出家。第三十回、三十一回,贾宝玉分别对黛玉与袭人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这一点也得到脂批的认可。第二十五回凤姐宝玉中邪,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来救。甲戌本在“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句下,有一批语:“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可见宝玉出家是道士接引的。另一段批语说得更明确:“叹不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另外,靖本第六十七回总批说:“此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恋,却破迷失。是何必削发?青埂峰证了情缘,仍不出士隐梦。……”宝玉最后削发为僧,在青埂峰下证了情缘,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
贾宝玉最后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作者就是消极厌世、悲观绝望的。吴恩裕的一个观点,似较为素朴,较为可信:“雪芹既以高度的天才而遭受贫困的境遇,他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可以感到不平和愤恨。当他有这种思想情况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走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儒家思想的范畴。老实说,这种心情,虽然表面上像是消极,实际上仍然是很积极的思想,因为这种心情和思想的广大基础,仍然是‘入世’思想。可是谈到空空道人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雪芹的基本思想,当然是‘出世’的,……但在现实世界的实际生活中,他的思想却可以‘开小差’。开思想小差常常可以得到一种精神的安慰。”“雪芹贫困郊居,自伤身世,哪得无出尘之想?但这种思想,以雪芹的真实生活来看,在他整个思想中,所占的比重甚轻。即便当时文人多与僧道往还,但是他们偶然跑道院禅室堂住两宿是可以的,要他们剃发为僧人或蓄发为道士,是做不到的。即使他们偶一欣赏庄生之言,但要使他们的心情终年如‘槁木死灰’,也是不可能的。生活是现实的,曹雪芹即使穷,只要他活着,他就要活下去;而且是像其他同样境遇的人一样地活下去——只有在这种现实生活中,他才可能写出一部现实主义的伟著《红楼梦》来。”曹雪芹一方面为其遭遇而不平、为所有人的不幸而不平,所以要老老实实地写下这一悲剧,另一方面又确有“色空观念”,是悲观情绪。俞平伯认为,阮籍的一首咏怀诗,可以拿来题《红楼梦》: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嘉树桃李,都经不起秋风的摧残;高堂广厦也坍塌而成荆棘、枸杞丛生的荒凉之地。人世的一切,莫不有盛有衰,有繁华有憔悴。这也就是《好了歌》的主“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但俞平伯说的意思,是说高鹗续书中,贾宝玉最后仿佛是成仙成佛去了,“但雪芹心中底宝玉,即是他自己,是极飘零憔悴的苦况的。必如此,红楼方成一梦,而文字方极其摇荡感慨之致;否则都是些肠肥脑满折话头,将使读者不可耐了”。
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亦比魏晋风流更有现实感。名士们之所以能高扬自我、诗化自我,是由于他们所坚执的“我”本质上是精神性的存在,他们高举远慕、超越现实其实是以牺牲人的全面性为代价的,这也是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根本局限。他们抗议异化,与其说是反对异化,毋宁说是恐惧异化的心理转移。道家除“养生保真”这一点还保存了一点破碎的人性观念外,人的生存、发展的欲望都被他们以高雅漂亮的言辞泯灭于精神的“自我麻醉”即“逍遥游”中,他们对人性沦丧的灾难手足无措,既不敢承认“本我”的权利,又不敢给“自我”设计应付“超我”的手段,唯一的出路,就是否定超我,消灭本我,退缩到狭窄的个体心灵中,“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中”(《庄子》),把主体彻底忘却,万思归一,化人万物万象,然后再欣欣然地以此“与万物合”一,摆脱社会的拘禁,获得精神的解放。他们实际上已不再是“情痴”。应当高度评价庄子精神中抗议社会、珍视个体的可贵精神,对于后代的士大夫文人以超脱的情怀接受人生厄运,避免悲剧性冲突,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更应当注意庄子的消极性,他们所理解的人并不是完整真实的人,而是片面的、虚幻的人。贾宝玉面对人生的悲剧,不是逃向山水诗酒,以心理的自慰和精神的超脱来拯救自己,即使无所用情也“痴”情不改,恰恰表现出全面实现自己的潜在要求。他曾否定了儒学传统中的伦理道德和文化规范,抗议社会对个体的侵犯和取代,努力作为一个具体的个人来生活。他不愿意放弃作为一个人必然具有的感性自然、本能欲求,不愿意正常起来、聪明起来,在他看来,像魏晋名士那样仅仅以精神、心理的超越来作为存在的终极关怀,无异于放弃人的存在,在另一条途径上向现实投降。他以彻底放弃自己生存、脱离社会人间来表明:人既不是伦理的符号,也不是精神的载体,如果感性、具体的生存方式不能实现,人生就毫无价值;离开了此世的真实生活,人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尽管贾宝玉是自觉地悬崖撒手,弃绝社会人伦,但他丝毫没有庄子式的解脱感,他从来不想由痴入智,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呆性”,巨大的失望使他的人世诀别带有浓厚的悲剧气氛。“幽微灵秀地”,人间有多少在吸引着他啊!“无可奈何天”,红尘给他的馈赠却不过是粉碎他的一切理想追求而已。“真正的艺术品意识到这一点;它们摈弃轻易作出的允诺;它们拒绝心安理得的幸福结局。它们不得不摈弃这一切,因为自由的领域在摹拟之外。幸福的结局是艺术的对立物。”
风流名士和痴情公子都是以反传统而进入生命体验的。从根本上看,魏晋思潮是以庄反儒,并未超越传统;倒是贾宝玉在此在的具体存在中,发现了传统文化所失落和遗漏了的真正的人,由此展开对整个文化传统的反省。虽然他最后仍然选取了佛教的解脱方式,但他的生命历程所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新的人性意识。“这些事物可能在悲剧冲突的解决中,在所达到的成就中被废弃。但是,尽管被废弃,它们仍会出现在对未来的悬念中。”曹雪芹对过去的梦的回忆,充满着对真实人性的关切。红楼梦亦提示着传统中国人应有的出路:以情痴对抗礼义,回到感性个体。应当指出,在贾宝玉的结局这一点上,高续有背曹雪芹原来的构想。简单地说,贾宝玉是“情痴”,他为此而深感痛苦失望,但他没有名士的超越,曹雪芹的本意是宝玉出家,所以是平凡的;高鹗叫宝玉出世,所以是超越的,这就多少消解了贾宝玉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