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惜春:怜彻的勘破三春》
贾惜春:怜彻的勘破三春
“惜春”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惜春春已晚,珍重草青青”。(司空图《退居漫题七首》)在无可奈何之中总还有着一缕强烈的挚爱和不舍。但美名之下,其实难副,惜春竟然是一个对人生毫无热情的人。
林黛玉初次见到惜春时,她还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孩子,姐妹群中,她也从不抛头露面,之所以引起注意,是由于她眼界甚高,一般俗众自不必说,连林黛玉,她也认为“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真起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是真的呢?”甚至对“槛外人”妙玉,惜春也有微词:“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这么说,她显然是彻悟人生、了却尘缘了。
和贾宝玉不同,惜春喜欢读书,也努力把书本知识融化为人生智慧,她看不起她嫂子,就说是不读书造成的,似乎她自己的见识完全是从书上学来的。其实,对于人生理想的选择,实际制约的依然是此在的生存经验。抄检大观园时:
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惜春道:“……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地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惜春冷笑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别累我。”(第七十四回)
在《红楼梦》全本中,这是集中描写惜春的唯一的一段。入画是惜春的丫头,也没犯什么大事,所以从无宽容美德的王熙凤没有将她带走,尤氏也帮着说情,但这都没有改变惜春的主意。小说说的原因“胆小”,惜春说的理由是“没脸”,其实就是自私,她不愿意因入画而不能“见人”;不对一个服务多年的丫头施以援手,当然也反映出惜春是无情的人;多人相劝而初心不改,又说明惜春的固执。“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
从好的方面想惜春,则是爱惜羽毛。入画之事不过是个契机,惜春早就对宁府的所作所为深恶病绝了,柳湘莲不是说东府里除一对石狮子外没有一个干净的吗?所以惜春要与宁府断绝往来。“我只知道保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但她怎么保住自己呢?只有黄卷青灯、古寺梵音可以作为归宿。冷心硬肠原来是现实境遇冰镇的结果。叔本华说:“要彻底解决人生的不平和痛苦,克服自己的欲望也就是禁欲,以及修习佛教的禅定,从而便使自己进入涅槃世界,这才是人生最正确的方向,最应该走的方向。”惜春就走向了这最应该走的方向。
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大量存在着为退出人生战场的遁世者提供栖止的佛寺道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来到这里的人,有的是避事逃难,如妙玉;有的是出世解脱,如惜春。但无论如何,从春色朱楼到青灯古刹总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跃进性选择。生而为人,感性的欲求总是使人难舍难分,古诗云“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完全放弃这一切走入空门,必然充满灵与肉的撕裂纠结,既然已经烧香念佛的妙玉见到贾宝玉尚且面红心跳,生在锦绣丛中的惜春难道对繁华胜境一丝牵挂也没有吗?《红楼梦》的深刻在于:偏偏忽略不写这严重的精神冲突,从一开始就突出惜春冷性、出世的主导方面。惜春的冷和湘云的热一样都发自内在天性,是一种“似本能的倾向”,看问题极准的探春说她:“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惜春之前有妙玉,惜春之后有宝玉,小说已无须在这一过程上多花笔墨,而直接以选择的结果来淡化她选择的过程,从而大大突出了这种人生态度;在崩溃面前的当然和必然,也更充分地、更纯粹地显示出这种人生理想的独特。
可以理解惜春,也应当同情惜春,然而因不堪生活的苦痛而否定生活,却总是消极的人生哲学。贾宝玉同样是最终落荒而逃的,但他首先对此在的人生充满挚爱、万分珍视,只是在经历了巨大的人生痛苦之后才舍弃现实的,他浑身都带有和人世搏斗摔打的伤痕;所以尽管和惜春一样了结,却具有沉甸甸、厚实实的情感力量和生命启示。现代中国翻译家傅雷说过:“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更有意义的是肯定以后的否定,积极以后的消极,“‘自我’但离开了参与世界活动就是一个空壳,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惜春实际上连这种可能性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