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史湘云:明丽的湘江楚云》
史湘云:明丽的湘江楚云
在贾宝玉的三个外戚姐妹中,史湘云是最让人喜爱的,宝钗有点矫情,黛玉显得偏狭,独湘云乐观热情、豪放开朗,如果宝钗是社会美,黛玉是艺术美,湘云就是自然美:“在冻云阴雾低压、病柳愁花缭绕之下,忽见一片鲜艳的朝霞,辉煌天际,人会顿然觉得眼前一亮,心胸开朗,更深深地呼一口气。”这就是“霁月光风耀五堂”的史湘云,在她面前,我们从黛玉那儿感染的抑郁,在宝钗那儿受到的拘谨,都一扫而光了。
这是王昆仑的观点,也代表了几乎所有读者的印象。对女性极为了解的作家张爱玲说:“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某一个少女,像选美大会一样,内中要数史湘云的呼声最高。也许有人认为近代人喜欢活泼的女孩子,贤妻良母型的宝钗与身心都病态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实自有《红楼梦》以来,大概就是史湘云最孚众望。……她的吸引力,前人有两句诗说得最清楚:‘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或讵解情?’”
湘云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是她衷心的追求。每一次姐妹的聚会,她总是最活跃的一个,吃鹿肉划酒拳,口吐珠玑,醉卧花裀,给了我们多少青春生机啊!成立诗社时,贾宝玉说:“这诗社里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果然如此。她的诗才虽不如林、薛,但敏健多产,却每每为后两位所不及。她的洒脱,她的豪放,都带有一点男性气质,事实上,她本人就自觉地以男性自居,每次出场总是以朗声大笑和高谈阔论露脸,主持诗社活动时居然规定“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多次取笑贾宝玉女性化的脂粉气,声言不怕鬼,在恪守规范的宝钗,天天吃药的黛玉面前,湘云真是英豪阔达的男子,不是有几次因穿男性服装居然被贾母当作小子吗?
这是在阴郁空气中盛开的艳丽花朵,这是刚刚成熟的少女拥抱生活的青春热情。在大观园的女儿国中,差不多每个人都生活得很沉重,都有着或浓或淡的悲怆或沉郁,唯有湘云善于发现和捕捉人生的美好,向往尽情占有此世人生。这当然与她年纪较小、涉世未深有关,但根本上都是不同的人生态度在起作用。湘云的身世并不比黛玉幸运,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寄居叔叔家又相当窘迫拘禁,“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一句话流露出多少沉忧和隐痛、寂寞和酸楚!但她却以乐观旷达来忘却一切的不幸、更加热爱人生,寻求、向往亲人之间的亲密和温情,“珍重暗香休踏碎,恁谁醉眼认朦胧”。大观园中,她笑得最多,活得也最轻松,这不是虚幻的精神自欺,也不是醉生梦死,在危机逼近前夕也许有点不协调,然而却发自真心,永远给人欢欣朗丽的生活诱惑。
湘云的处境当然不像她那样简单明朗。湘云秉着自己的天性自在地生活,也把其他人理解得和自己一样,以为人生实在就如她想象的那样充满鲜花和笑脸,于是常常把主观愿望当作客观事实。善于观察人的宝钗说她:“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湘云因此可以无视现实的存在困境,暂时回避生活中的许多不幸,“闲愁闲恨不上心,豪情一往转难禁”。(周权《哭史湘云》)她是和黛玉截然相反的人。但一星火花终不能照亮无边的黑云。在充满荆棘和陷阱的人生旅途中,这就太缺少现实性的品格了,把现实理想化的人,现实从来不会感恩。一旦从诗境回到现实,湘云就一再感到生之重压: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第三十六回)
末世的阴影必将从根本上粉碎湘云的乐观性格,当大观园诸芳流散时,她和黛玉在凹晶馆联句,身世牢落、前途难测的悲凉终于在凄清的月色下攫住了湘云,两个敏感多情而又漂泊无依的少女面对一片迷茫的人生,倾诉着“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的惨淡情怀。在后四十回中,湘云的结局有些偶然,缺少丰富的内涵和逻辑的必然,对于这样热爱生活,充满真情的姑娘,在四大家族分崩离析的时刻,她的结局本会唤起人们更多的悲愤和不平的,单纯以丈夫早逝年轻守寡来了结“光风霁日”的湘云,除了使人相信命运的残酷和万能以外,很难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力量。
湘云曾想挽留美好的时光:“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而人世的“消长数”,却连她也给否定了:“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怎不令人深悲永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