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王熙凤:日暮途穷则倒行逆施》
王熙凤:日暮途穷则倒行逆施
王熙凤是个多面人物。“毒设相思局”是其狠毒,“协理宁国府”是其才干,“弄权铁槛寺”是其贪婪,邢夫人有心“生嫌隙”是其无奈……王昆仑将之与曹操相比,并因此说出一句名言:
《三国演义》的读者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王熙凤是荣府的当家奶奶。所以对这个百年望族所面临的各种危机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并时时处在各种内部矛盾的交叉点上,只要看看她和丈夫那种相互利用而相互提防及至相互拆台的不正常关系就够了。但凤姐之所以为凤姐,正在于她并不因此而退却回避,在四面楚歌、困难重重的处境中,她紧紧依靠贾母的信任,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泼辣狠毒,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在混乱中大展才华,把家族的困境转化为利己的良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恰如小厮兴儿所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在贾府,凤姐的凌厉无人可敌,不但下人怕她,主子也惹不起她。贾府几十条人命中,金哥、尤二姐两条要记在她头上。第六十八回,她把尤二姐骗入大观园之后,便去大闹宁国府,贾蓉跪在地上自己打嘴,宁府下人们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凤姐把尤氏“揉作一团”,骂道: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凤姐的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不仅指她利用崩溃之际法规松弛而大谋私利,中饱私囊,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表现自己的淫威;更重要的是指她把自己的事放在自己肩上,显示出顽强的冷酷、泼辣、狠毒的自我意识。和姐妹们比起来,她的人生态度最真实,最贪婪,而客观上遇到的困难也最多,在种种不可调和的冲突中,凤姐表现了她过人的才能和鲜明的个性。所以,曹雪芹写她的方法是常以男人来比拟她。在任何危机面前,总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承担责任,把自己的一切委诸外在的机遇、命运、上苍上,放弃主观努力,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是软弱无能者的唯一选择。在凤姐极端利己的背后,是一种崩溃前很有积极意义的自主观念。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死后报应”“鬼神审判”“善恶相报”之类的戒律,只要今生此世活得快活,哪管死后他生怎样,这又是一种极端现实的人生态度:“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本来因果报应之类的思想,历来是弥漫在中国社会生活中,既可促使受难者安眠,也可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统治者。当现实的一切都只证明了它的反面时,便难怪凤姐不相信了。
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伦理道德对凤姐也失去了任何拘束力,她以一个孙媳妇的身份管理偌大的贾府,“贾母是她掌权为恶的靠山,王夫人昏庸可以由她愚弄,邢夫人吝啬不过使她蔑视,李纨不问现实,探春有才而无权,尤氏庸懦而无行,贾政是个衣冠整齐故作尊严的木偶,宝玉反对现状而无法处理现状,至于贾珍、贾琏、贾蓉、贾芹、贾芸这些荒唐而低能的‘爷们’,或加以羁縻,或收为鹰犬,哪放在她眼里”。她深谙中国家庭政治的艺术,“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真真你是个水晶心,玻璃人”。只要能满足自己的贪欲,她可以不择手段,薛宝钗信奉的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在凤姐这里连用来作点缀和掩护都没有必要,她正要甩开一切道德以胆量和手段获取利欲和权势的满足!至少有两件事,凤姐之所为直接与贾府败落相关。第一是重利盘剥。这在当时是犯法的,但凤姐敢做。第七十二回,凤姐对来旺家的说道:
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
这就是重利盘剥的行为。问题还在于,她是拿公中的钱去放帐的,其方法就是扣住上下人等的月钱缓发,放给别人取利。第三十九回,袭人问平儿:“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了。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因此,抄家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负责抄家的锦衣府堂官赵老爷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第一〇五回)第二是包揽诉讼。借贾府的权势帮人打官司,然后收取钱财。第十五回,王熙凤在馒头庵下榻,老尼静虚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得了三千两银子,叫人托长安节度使云光设法破坏张家的女儿与长安守备的公子的婚约,害得一对痴情男女双双自杀。“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第十六回)
王熙凤之所以敢作敢为,主要在于她以其聪明、奸猾赢得了贾母的彻底信任。在贾府,王熙凤实际上连王夫人也不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王夫人问她月钱有没有按数发放,凤姐一一的回答了。出来后却对众人说:“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这既是骂反映情况的人,也是骂王夫人。
所以,如果说贾宝玉是从外部反抗传统和社会,王熙凤客观上便是从内部破坏传统和社会,都在推动着烂熟的礼教文化走向末路。“她越是感到好景不长,越不容易宽容别人,越不放松自己,她日夜辛劳,拼着自己一人的精力,为个人私利而奋战到底。”
凤姐有无数不是,却是个充满光亮的人物。大观园中每一次姐妹们聚会,少了她就冷清了许多。她的机智,她的泼辣生动,她的“放诞无礼”,甚至她谐趣盎然的笑话,都不但在贾府形成了“脂粉须眉齐却步,更无一个是能人”的格局。她在贾府的公众形象是:“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后世的读者也有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之感。王德威以为:“王熙凤对《红楼梦》的主要贡献之一,就在于带动了那份强颜欢笑的‘作戏’的气氛,而她自己也身兼编、导、演重担于一身,给红楼人生如戏的主题,作了现身说法的诠释。”由于“怀金悼玉”的主题,《红楼梦》的作者对凤姐每多恕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以干才而生“末世”,作者有理由对她欣赏而怜惜。第十六回开始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说”一句掩饰了她的许多劣迹。然而,凤姐的劣迹至少也有另一重意义,这就是它一下撕开了“重义贱利”“何必曰利”的漂亮面纱,揭示了人类生活的一个基本事实:一切都可能是假的,唯有此世的需要满足才是真的。而且凤姐那种毫无顾忌、一干到底的极端行为,在一向以知足守常、适可而止的中庸之道为人生智慧的中国传统社会,也是反常而突出的。就其具体环境来看,老朽的贾府已很难再兴盛,传统的价值取向已失去凝聚力和规范力,社会生活的经济利益基础明显突出,而权威结构的崩溃也使个体欲求得以抬头,凤姐不过是把这一切露骨而狭隘地表现出来而已,那么凤姐实在是个老实人,她说出了人人都明知其实而又不愿说出的话。
凤姐有无数不是,但也有宽厚之处,如对贾宝玉真诚的关爱,对黛玉的维护,对邢岫烟的关照、抄检大观园时对姐妹们的维护等。第十五回,贾府全体送秦可卿出殡到铁槛寺:
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
凤姐对宝玉无微不至的关心,凤姐与宝玉平等亲切的关系,都在这一节表现出来。俞平伯与周汝昌都认为,在曹雪芹原来的构思中,王熙凤是写得黛爱情的支持者:“至于凤姐,她虽然罪恶重重,但在这方面的重要关节上,她是和宝玉一面,而绝非对立。她在宝、黛之间,是个出力人物,从黛玉一入府,直到后来言谈行动,排难解纷,都是维护宝、黛的。……贾家事败,她的遭遇和命运也和宝玉是息息相关。”
但是,凤姐所生活的中国古代社会不可能给这种具有唯利是图性格的干才以理性化规范的条件,而且,她身上朦胧的合乎人性的追求又是和极其腐烂的纵欲观念搅和在一道的,不但她本人最终无法逃避整个家族灭亡的命运,连传统的思想观念行为准则也不能容忍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贾母)、“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贾琏)、“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尤氏),众口一词,都指责有违中庸之道而走向极端的凤姐。抄家后,她对平儿说:“虽说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机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的后头。”她自己也感到太有悖于传统的人生哲学而心虚胆怯,转而向传统的人生观念屈服。
其实,在凤姐的心灵深处,就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硬利索,一往无前。萨孟武注意到:“凤姐的敢作敢为,荣府上头皆不知之。但凤姐并不放心,风吹草动,就恐东窗事发。”他举了四个例子:
平儿走来笑道:“……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那一夜……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第八十八回)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第八十九回)
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说贾芹之窝娼聚赌之事——引按)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第九十三回)
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第一〇六回)
所以,还在贾府败落之前,王熙凤就一变此前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信鬼神的态度,来到散花寺,“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祈求神明保护。秦可卿的梦就仿佛是另一个凤姐,不断给争强好胜贪图一切的凤姐敲起警钟,提醒她退步抽身,留两条后路。死到临头时,她曾自我总结道:
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过,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了一点儿,也罢了。(第一〇一回)
凤姐是有自知之明的。末世英才难正用,所谓日暮途穷则倒行而逆施之。
还是曹雪芹说得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但这是一句充满哀怜之情的话,曹雪芹对她发出了深沉的惋惜和由衷的赞赏。用现代语言说,凤姐同样是异化的人,她的全部关怀都集中在身外的权势、金钱上,但抄家时,“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而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人的享受,怎样追求人的幸福,等等,都不遑思考。可惜的是,凤姐不识字,庄学的书还读不懂,不可能接受这种主要流行于知识分子的人生哲学,而且她还要忙着管家,没有时间去玄言清谈,结果只能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如此精明强干、精于计算的人,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决不能轻易地说一声“活该!”精明的凤姐大概没有料到这一点,“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不过从反面显示了家庭对个人的制约:任你有多大能耐,在树倒猢狲散的整体性灭亡中也必定是一无所获并搭上“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