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
说唐诗,人们首先想到的名字多半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而说宋词,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第一个想到苏东坡,那么第二个名字往往就是李清照了。
李清照,千古第一才女,绝对名副其实。
明朝的状元才子,写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慎评价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
“秦七”指秦观,“黄九”指黄庭坚,都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
明末清初词人沈谦则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
诗言志,词抒情,所以婉约才谓之当行本色。词中至婉约悠扬者,沈谦以为创始人李白,扛鼎者李煜,加上中流砥柱李清照,堪称三杰。
清朝王士祯干脆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
词分婉约与豪放两大门派,王士祯分别以李清照和辛弃疾为掌门人;而婉约又是当行本色,且李清照时跨南北两宋,学集众人之长,比之创始者李白、韦庄、温庭筠等远为成熟,而较之李煜、柳永、“二晏”亦更阔大。如此推论,岂非词中第一人乎?
而李清照又是怎样看待词之宗派的呢?
她著有《词论》一文,以为南唐词作“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柳永变旧声作新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张先、宋祁等“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大咖,“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王安石、曾巩不愧为“唐宋八大家”之二,“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何也?
这是因为词“别是一家”,与诗并不相同。“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
格律诗只押平声韵,而且一韵到底。但是词,却以不同词牌有不同规矩,有押平声韵的,也有押仄声韵的,还有明确规定了上声还是去声,或是必押入声韵的;又或是平仄互换,每两句一换韵的。
对诗来说,上、去、入都是仄声;但对词来说,有时候“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李清照举出的合格词人有晏幾道、贺铸、秦观、黄庭坚,却又说:“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看来,别人将她与秦七、黄九并列以为抬举,易安居士还不乐意呢!
李清照无疑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但也不乏豪迈之作。“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类的诗作不必说了,词作中也有一首堪比苏、辛的《渔家傲》,俊逸潇洒,气势磅礴,不知跌碎了多少白须青袍的眼镜。
渔家傲·记梦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名“记梦”,开篇先营造梦境氛围,昊天渺茫,云雾弥漫,星移斗转,银河里千帆竞渡,好一个阔大堂皇的所在。
原来是梦魂来到了九霄云外的天庭宝殿,天帝善意相问:你打算去哪里啊?
诗心茫然,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将去何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然而漂泊寻觅了这么久,如今年将老迈,一事无成,不过是写了几首清词新曲而已,空有惊人语句,又能以何为归?
此时风高鹏举,求那风且莫消停,不如将我吹送到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所在吧。
自从赵明诚于建炎三年(1129)病逝,李清照辗转流徙,痛病交加,每多哀音。然而这首词中却似乎心情不错,意气飞扬,是她南渡之后难得的轻快之曲。
那她的好心情从何而来呢?这要从时代背景说起:
赵构登基后,没过上一天他老爹宋徽宗那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的皇帝日子,倒是一大半时间都在逃跑。从扬州到杭州,从越州(今浙江绍兴)到明州(今浙江宁波),再到定海(今浙江舟山)、温州(今属浙江)。直到建炎四年(1130)夏,岳飞在牛头山打了胜仗,收复建康,金兵撤离江南,一路逃回越州的赵构才终于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儿,一高兴,就把越州改名“绍兴”,并把次年定为绍兴元年了。之后,又将临安(今浙江杭州)定为南宋的行在所。
李清照的这首词,就作于这段时间,而“九万里风鹏正举”,明里采用庄子《逍遥游》“鹏抟九天”的典故,暗里则可能便是指大英雄岳飞的字“鹏举”。
如此,结尾的一声断喝“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便成了深深的祈望:盼岳将军莫停攻势,乘胜追击,一往无前,快些把山东蓬莱乃至所有北宋国土都收复吧!
李清照曾有作赋云:“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向往花木兰的从军征战,只可惜年已老矣,只望能随着将士们渡过淮水,重还北国。
只可惜,那位本能带领自己渡淮返家的鹏举将军,被她自己的表姐夫秦桧害死了。李清照,到死也未能再回到北方。
二
杭州作为南宋偏安的临时都城,名为“临安”,听起来好生应景,这使得很多人误会临安是宋高宗定都杭州时取的新名字。
事实上,临安原本就是杭州的一个县,“陌上花开缓缓归”的吴越王钱镠故里。建炎三年(1129),宋高宗将“临安”定为府名,升杭州为临安府。
绍兴二年(1132)春,宋高宗从绍兴回到临安。不久,李清照也追着帝驾随之来到临安。同年,传出改嫁风闻。
传闻大意是:赵明诚过世后,李清照带着大批图书文物辗转江南,颠沛流离,痛苦不堪。在杭州时,她遇到了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张汝舟,被其花言巧语所惑,闪婚下嫁。但是张汝舟娶她是因为觊觎她的珍贵收藏,婚后发现文物所剩无几,而且李清照还不肯给他,于是大失所望,经常对李清照拳打脚踢,施以家暴。李清照在忍无可忍之下,便向官府告发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虚报参加科举考试次数以获取官职),遂于九月离异。
宋朝对于多次应试不中的举子予以特别关照。宋太祖曾诏赐连续参加十五次以上科举考试而没被录取的一百零六人以“本科出身”(补录为进士);宋太宗亦曾诏赐连续参加十次以上考试而没被录取的一百八十人以出身。后来凡在省试中多次落第的人,都须另立名册,由地方呈报朝廷,量情赐以官职。张汝舟就有可能是因为虚报考试次数而得官的。
打官司的结果是:张汝舟被除名,柳州编管,李清照得允准离婚。但宋代法律规定,妻告夫即便情况属实也要坐牢。幸得翰林学士綦崇礼等亲友大力营救,李清照只关押了九天即得获释。
最早记载这一事件的,是宋人赵彦卫的《云麓漫钞》。其中存有一封李清照写给綦崇礼的感谢信《投内翰綦公崇礼启》,其中有“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等语。
这则逸闻,被后人著作引用了七八次之多,包括南宋著名史家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李清照改嫁张汝舟事遂成定案,禄蠹们简直是“普大喜奔”,这从大名鼎鼎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可见一斑:“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
讥笑之声溢于纸上,胡仔是有多么高兴一个才女落魄了?
真正猥琐的,不是李清照的晚景凄凉,而是这些品格卑下的男人嫉恨一个才女盛名的扭曲心态吧。
在宋朝,妇女改嫁算不得失节败行的过错,离婚也是常有之事。但是将李清照与张汝舟联系起来,还是让人难以接受,因此我对再婚真相始终存疑。
一则故事发生在绍兴二年(1132)的临安,这一年李清照四十九岁,漂泊徙倚,辗转各地,几乎在一个地方待不到几个月。宋高宗正月抵达临安,李清照是后来追到的,而九月已经离婚。半年之间,从相识到结婚,从家暴到离婚,从诉讼到结案,闪婚再闪离,是不是太快了点?
二则《云麓漫钞》为杂言笔记,中多讹传失实之处,不足为信。李清照的故事集闪婚、闪离、骗财、家暴、诉讼、名人且是名女人于一体,很符合传奇小说的体例,却因为太过传奇而实在不像是真的。况且李清照或者赵明诚的近亲从未曾谈及再嫁事,尤其赵明诚表甥谢伋在《四六谈麈》中始终称李清照为“赵令人李”,如果李清照改嫁,谢伋怎会不知?
三则《投内翰綦公崇礼启》出现于李清照去世多年后,其真伪一直存疑。即使是真的,个中叙述也有歧义。书中说:“既尔苍(仓)皇,因成造次。信彼知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张汝舟拿来的“官文书”到底是什么呢?有说是离婚判决书,但是先后过程显然不对。
联系同时期李清照正为了赵明诚“玉壶颁金”的通敌传言百般设法洗清,我有个猜想:会不会是张汝舟拿了一张冤案文书来对李清照威逼利诱,李清照不从,遂反过来告发他“妄增举数”以脱身。
綦崇礼是赵明诚的表哥,如果李清照真的改嫁并入狱,有何颜面求助于他?相反,若是张汝舟因为贪财而强逼李清照成婚,作为赵明诚的表哥,綦崇礼才无法坐视,必须施以援手。
宋朝法律是保护离异妻子的财产的,离婚手续也非常文明理性。
古时候的和离书,又叫“放妻书”,试看一篇范文: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敦煌藏书唐人《放妻书》)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一对男女能做夫妻,毕竟有缘,不能与子偕老,是谓无分,何须争执是非对错?因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彼此祝福就好。
也有的和离书,会写清财产分配,或是丈夫对妻子的赡养义务。但最终态度,都是对于前伴侣的殷切祝福:“自别以后,愿妻再嫁,富贵得高,夫主不再侵凌论理,一似如鱼得水,任自波游……”
李清照不满张汝舟,离婚就好,何必上告?所以我猜测,她告发张汝舟,是因为受到威胁诬陷,而不是什么单纯的妻告夫。
还有一个不算证据的辅证:“改嫁”风波发生于1132年秋,距此不久,宋高宗欲派人赴金国探望徽、钦二帝,并与金商谈议和事。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敢去,只有韩肖胄英勇请命。李清照为此写下一首长诗赞颂韩肖胄义举,慷慨激烈,英气飒然。最后一段云: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倘若李清照果有改嫁奸人张汝舟之举,因为离婚官司到处托人求告,被打了板子而且入狱,正如胡仔所说的“传者无不笑之”,那她这会儿正是该闭门遮羞,少与人言才是,还会大胆参议朝事,向将军献诗吗?
国家危难,流民成灾,文人士大夫们不能如李清照般仗义执言关心国事,倒掩起袖子来非议传谣,取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这些人倒是笑得出来!
三
绍兴四年(1134)十月,金兵南犯,宋高宗再次弃都逃跑。江浙之人茫茫然地奔逃,“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打马图序》)。
李清照也从临安流亡到金华避难,投奔赵明诚之妹,卜居酒坊巷陈氏第。
请注意:“陈氏第”是个街道名,不是很多文章里说的什么姓陈的人家。这就好比国内有的街道叫“高尔基路”“斯大林路”什么的,也并不是你就住进俄罗斯人家里了。
赵明诚的妹妹把李清照招呼得不错,令她“释舟楫而间轩窗,意颇适然”,甚至排列赌具,写起《打马图序》来,看来是重新找到了麻将搭子,兴致颇好。
这也让我再次认定,李清照改嫁一事为以讹传讹。不然,此时李清照刚刚离婚,可好意思转个身又投奔前夫亲属?赵明诚的妹妹会用什么脸色对她?
更何况,李清照在金华还重新开始交际,写下脍炙人口的《武陵春》:
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游船,是李清照自小喜爱的活动。然而从“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到“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再到如今“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物是人非,多少春秋?
此时的李清照,历经离乱之苦,饱含家国之痛。开篇“风住尘香花已尽”意象无限,写出风雨过后,落红成阵,季节背景与情绪氛围都表现无遗,意味无穷。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顶一万句,写尽国破家亡之痛,千言万语,欲说无从。如今乘舟遣兴,却只怕这小小的船儿,又怎能载得动无限愁情?
这句比喻,正如同秦观的“砌成此恨无重数”一般,将无形无色的愁怨表现得有重量,有体积,竟是连船也载不动它,措辞极其巧妙。
李清照在金华待的时间并不长,活动却很丰富。不仅有人约她游湖,有人约她聚赌,还会同女伴登临南朝沈约主持修建的名胜“八咏楼”,凭高眺远,又留下了一首千古名诗: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首诗起得平平,而“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虽然气势阔大,但是袭自诗僧贯休的“一剑霜寒十四州”,也不算特别。最警人的句子是“江山留与后人愁”,简直振聋发聩,写尽千古登临的共同感慨,可以随时随地用在任何一个名胜古迹前,足以与“秦时明月汉时关”相媲美。
不过我觉得这句虽然也算名句,但是流行度远远配不上它的卓越性,尚未能达到妇孺皆知的地步,可能是因为中学课本没有选用的缘故吧。
且说李清照这一路几乎是跟着宋高宗逃亡的脚步走的。
李清照是一路走一路填词,而宋高宗则是一路走一路创造故事。漫漫逃亡路,留下了不少传说,也诞生了不少风俗。
高宗逃经宁波时,曾经得到一位浣纱女的救助,安全后便想娶这女子做嫔妃。然而女子不愿意,只想荆钗布裙嫁与平头百姓。
于是高宗下旨特许:从今往后,宁绍平民女子出嫁,可以享有半副鸾驾、半副凤仪的特殊待遇,形同皇家娶亲,称之为“十里红妆”。
后世平民女子可以在嫁娶时凤冠霞帔,做一天皇后娘娘,就是因为这位宁波浣纱女的缘故。
高宗逃往温州时,把宫廷戏班子也带了过去,结果北方曲剧与南方昆腔相结合,产生了南戏。
南戏比号称“百戏之祖”的昆曲更早,可称作是戏曲的老祖宗。明代祝允明有载:“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
南戏综合了宋代杂剧、诸宫调、影戏、傀儡戏、歌舞大曲,以及唱赚、缠令等艺术表演形式,是说唱文学的集大成者。最早的剧目有《赵贞女蔡二郎》《王魁》《乐昌分镜》《张协状元》等,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元曲与昆曲。
其中《赵贞女蔡二郎》的故事最为著名,讲的乃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与妻子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后来被元末戏曲家高明改编为《琵琶记》,被誉为“传奇之祖”。
蔡伯喈,就是蔡邕,字伯喈,汉代大才女蔡文姬的爹。不过赵五娘是不是蔡文姬的妈,可就不知道了。
这个剧目在宋代受欢迎的程度,通过陆游的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就知道了: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局势初稳,高宗重回临安,泊船苏堤之时,突然听到叫卖声中熟悉的汴京口音,却是个卖鱼羹的婆婆。
有老太监认出来,这位婆婆从前在汴京大名鼎鼎,乃是樊楼下卖鱼羹的宋五嫂,厨艺一流,达官贵人争相品尝。汴京城破后,她跟随大军南下,奔来临安,仍在西湖边制鱼羹过活。
高宗听了,凄然伤感,命内官召婆婆做鱼羹。一尝之下,果然鲜美无比,遂赐钱百文。而宋五嫂的鱼羹经御口一尝,身价百倍,一时传遍临安,声名比在汴京时更隆,生意自然也更好。这就是杭州名菜“宋嫂鱼羹”的由来。
后来高宗每每念起汴京繁华,就去西湖边吃一顿宋嫂鱼羹。再后来就索性在西子湖畔盖了座丰乐楼,“高接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算作是樊楼的一个投影。
不知道李清照有没有前往试吃?
四
李清照再次回到临安后,定居清波门,住了近二十年。
关于李清照晚年生活的文字记载不多,但其词作不少,且篇篇警人,字字珠玑。我因为先入为主,自小最熟悉的一首便是《声声慢》,所以只能最喜欢这首。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千百年来最为诗家称道的就是开篇的七组叠字,不但开门见山地营造了一种凄迷惝恍的氛围,且极富音韵之美,在诗词曲赋中都极为罕见。后世赞誉如潮,以为“超然笔墨蹊径之外,岂特闺帏,士林中不多见也”(明·吴承恩《花草新编》),又将其比作“公孙大娘舞剑手”(宋·张端义《贵耳集》),“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清·徐釚《词苑丛谈》)。
李清照既然敢于写《词论》,强调词“别是一家”,且批评苏轼等“不协音律”,可以反证她自己是精通五音六律的,非常讲究曲子词的音乐性。
先声夺人之后,开始写天气,写大雁,写菊花,写梧桐,写风雨,当然少不了写酒。然而再不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时候了,而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凋零的,不只是菊花,还有红颜。
于是再来一组叠字:“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哪里是雨滴,简直是沙漏声声。深夜寂寥,倚窗听雨,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啊?于是结尾的问句脱口而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读着这首词,整个心都沉下去,沉下去,简直要沉入深夜的冰水里去,透体生寒。
不过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对这首词颇不以为然,认为开篇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尚可,再加上“凄凄惨惨戚戚”未免就有了“叠床架屋之感”;而最后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则说明成分太多了。
叶嘉莹先生更欣赏的是李清照的另一首词《南歌子》,认为写出了“闺阁中非常细腻的感情”: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开篇对仗,以“天上”与“人间”相对比,将“时间”与“空间”成照应,且暗指“天人永隔”,起得极为大气而深美。
关于星河的意象在李清照的《渔家傲》“星河欲转千帆舞”已经用过一次,以斗转星移来表明时间流逝,而且是跨度颇长的时间,几乎有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之感;而接下来的“人间帘幕垂”则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意象的缩写,写出寂寞深闺,情事无人知。
于是视线从天上来到人间,从屋外来到帘内,无须“帘卷西风”,亦知道“人比黄花瘦”。而且不只是瘦,还在哭泣。“凉生枕簟”,既是点明秋夜天气,也写出了孀居孤苦。泪痕斑斑,何止今夜?
《诗·小雅·庭燎》中有“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等语。半夜里“起解罗衣”,可见是和衣而睡。此时惊醒,打算重新就寝,尚知夜犹未央。
然而解衣之后,却又失了困头,愣愣地看着刚脱下的衣裳发呆。这是一件什么样的罗衣呢?“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翠贴”其实是“贴翠”,以翠鸟羽毛贴成小小的莲蓬花样,相当珍贵;再以金丝线嵌绣成莲叶花纹,可知精致。这是贵妇人的衣裳,带着多少往日回忆?从前做它穿它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今物是人非。仍是从前一样的秋凉天气,仍是从前那件衣裳,可是心境情怀,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这首词表面平淡温和,从容写来,内里却波涛汹涌,仿佛哽咽难言。含蓄蕴藉,的确经典。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张端义《贵耳集》有云:“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段云:‘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这首词虽写临安元夕,却采用对比手法,将过去与现在、自己与邻人层层相照,写出孀居景况,无限凄凉。
镜头从黄昏开始,开篇“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对仗极工,着力描写元宵暮景,落日的余晖仿佛熔化的金子,流光璀璨;晚霞围从着夕阳慢隐落山后,仿佛合上了玉匣子。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是又一句工谨对仗,在色彩之外又加入了声音背景,笛子吹奏着《梅花落》的曲调,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第三次对仗,把时间和天气结合照应,似乎反复铺陈,却猛地一转“次第岂无风雨?”宕开一笔,说暖融的天气里难道就没有风雨了吗?这还是在讽刺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浑忘北方烽火。
然而宋高宗可以“错把杭州当汴州”,李清照能够忘记深重的国难家愁吗?她忘不了,故而“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谢绝了所有人的邀请。
这里也可以看出,词人虽然晚景凄凉,但由于她的名声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很多贵妇愿意与其结交,会乘着香车宝马来邀请她参加元宵诗酒盛会。但她“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都婉言推辞了。
下阕转而回忆往昔:“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从前在汴京时,闺门风俗最重视的节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会盛装出游,兴致高昂。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几句着意写当年的穿戴打扮。铺翠冠儿,指嵌插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捻金雪柳,是金线捻丝制成的银色流苏。这里的回忆充分显示出少女李清照的娇贵快活,颇符合老年人抚今思昔的情绪。
然而,昔日繁华不可追,如今憔悴难尽诉,盛装冠带换成了风鬟霜鬓,甚至害怕晚上出去。老去的岂止是容颜,更有心境。南渡前后判若云壤的生活,让词人完全没有了应酬游乐的心情。
曲词写到这里已是不胜凄楚,常见收束会作一句比喻将愁情荡得更远,比如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或是作者自己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都是同类手法。
然而在这首词中,作者却奇峰突起,“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横生波澜,以邻家欢聚元宵的笑语来对比自己孀居凄凉,宛如口语,极为家常,生活气息浓郁,而感染力极强。以至于南宋词人刘辰翁会说,“每闻此曲,辄不自堪”,“为之涕下”。
这首词对后世影响极大,辛弃疾和刘过都曾写过仿易安体的词作。
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这首词写的是李清照晚年一次病后景况。
不写病中,却以“病起”开篇,且一上来就写头发,“萧萧两鬓华”,看来此番大病一场,头发不但又白了许多,而且稀疏不少。
虽然病已好了,却仍然虚弱,所以只有“卧看残月上窗纱”。病中无人照料,唯有独看月色。
豆蔻种子有香气,可入药,性辛温,能去寒湿;熟水为饮,可以药代茶。所以喝了豆蔻水,就不用煮茶了。李清照是茶道高手,精通“点茶”与“分茶”的技艺,曾经在词中提及“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只是如今病着,吃药便不能喝茶,未免遗憾,此处有自嘲之意。
下阕继续写病中生活,不过是卧床读书,任门外风雨,亦是从容面对,颇有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感。俞平伯评价:“写病后光景恰好。说月又说雨,总非一日的事情。”
少年听雨纱橱内,只关心海棠依旧;中年踏雪城楼上,却道试灯无意思;如今听雨病初起,倒怜惜木犀(即桂花)多情。
明明自己病中无聊,终日看花,却偏说成是木犀花“终日向人”。这是将花拟人化,写出桂花的蕴藉含蓄,温婉体贴,香气宜人。
这首词清浅流丽,闲雅恬淡,仿佛一抹略带自嘲而温柔和煦的微笑,正是李清照老年时最好的画像。
所以,就用它作为李清照最后的定格吧。
李清照约卒于1155年,挺过了古稀之年。后世辑录其词作,命名《漱玉词》,因李清照在山东济南的故居前有漱玉泉而得名。
分茶以泉水为上。想象少女时代的李清照,汲取漱玉泉的水,点茶,熏香,抚琴,吟诗,曾经多么惬意风流。
但愿,她可以在梦中回到家乡的漱玉泉,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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