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文与张孝祥:同学少年多不贱
虞允文与张孝祥:同学少年多不贱
一
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的科举试,群星璀璨,同年及第的包括大名鼎鼎的虞允文(1110—1174)、范成大(1126—1193)、杨万里(1127—1206)、张孝祥(1132—1169),其阵容强大直逼北宋的嘉祐二年试。
两次考试,时间相隔近百年,上苍又为大宋降落了第二拨文曲星。
张孝祥是群星榜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是绍兴二十四年科举榜上的状元,登科时只有二十三岁。
这年同时参加考试的,还有陆游,以及秦桧的孙子秦埙。
秦桧是铁了心要让秦埙夺魁的,早在锁厅试的时候就已经向考官们打了招呼,让把秦埙录为第一。
所谓“锁厅试”,不同于白衣的进士考,而指荫补得官的世家子弟应解试,竞争难度要小得多。明面说是不与寒门子弟争夺贡生资格,其实却是为了更方便官宦子弟通过解试。因为参试的人数较少,所以糊不糊名其实并不重要。
按说秦埙来头恁大,且也是世代书香,自幼苦读,是无论如何都会通过解试的,排名第几实在没必要较真。然而主考官陈子茂太过耿直,阅卷后,觉得陆游文采飞扬,字字珠玑,坚持要将陆游录为第一。
于是秦桧干脆通知礼部,不得录取陆游,连末位都不能给,免得他在最后的殿试中异军突起抢了孙子的风头。
这么着,陆游便从魁首之选直接变成名落孙山了,失去了与张孝祥、虞允文同殿面圣的机会,心里真是把秦桧恨得要死,后来在《老学庵笔记》里没少写秦桧父子的腌臜事。
但是秦桧枉做了诸多安排,虽然让孙子秦埙做了省试第一名,但到了最后的殿试,宋高宗看过诸举子的策论,却觉得秦埙文笔虽佳,然而一路读去似曾相识,分明就是秦桧的语气;而张孝祥却是清新可喜,言之有物。于是盛赞“张栻、孝祥词翰俱美”,将秦埙点为第三名,却把状元给了新起之秀张孝祥。
张孝祥得了状元,也就等于得罪了秦桧;尤其是秦桧本来还存着拉拢之心,借着“榜下捉婿”的名目,令其党羽曹泳在朝堂上当众求皇上赐婚,想招张孝祥为婿,而张孝祥在皇上谒问时竟然不答。这就是明明白白地不给面子嘛!
这还不说,之后张孝祥更是自登仕途便旗帜鲜明地呼吁主战,明确地站在了秦桧的对立面,并上书为岳飞鸣冤。这简直就是啪啪地打秦桧的脸,而且是左右开弓地打,怎能不让秦桧恨之入骨?
秦桧一时找不到张孝祥的把柄,便对他的家人下手,诬告其父张祁杀嫂谋反,将张祁入狱,百般折磨,张孝祥自然也受到牵连。
幸好张孝祥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没过多久,就等到了秦桧病死,当真是“普大喜奔”啊,压在头顶的那团又浓又脏的乌云终于散了。张孝祥得授秘书省正字,之后又一路升至中书舍人,颇受重用。但因为遭嫉弹劾,再度丢官。
这时,传来了虞允文采石矶大捷的喜讯。
二
在所有的抗金英雄中,虞允文是个异类。
因为别的将领不论文臣武将,好歹都是有过作战经验的熟手。虞允文却是个一天兵都没带过的书生,却硬是纸上谈兵把兵给“谈”成了。
据说金帝完颜亮挥军南下,完全是被柳永的《望海潮》给刺激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江南太美了!什么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什么是“三千桂子,十里荷花”,北方游牧民族没见过呀!这辈子,怎么都要去看一看!
完颜亮把这首词写在屏风上,天天看,天天想,后来到底想得忍不住了,于是挥笔写下宏伟愿望,决定率军南下: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帝完颜亮率军越过淮河,进迫长江,如入无人之境。
虞允文时任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被派往采石(今安徽马鞍山)犒师。他看到大军群龙无首,属自己的位置最高,便担起指挥之责,发表督师演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正是尔等建功立业之机。现在我军控制着大江,若凭借长江天险,必能取胜。倘若弃城逃跑,则金军渡江成功,尔等又能逃往哪里?”
这番振奋人心的演说终于稳定了军心,虞允文集合沿江各处散军一万八千人,与十五万金军决战采石矶。这已经不只是以少胜多,而是以一当十,是赤裸裸的拼命。但是虞允文玩的就是心跳,竟然打得完颜亮隔江跳脚,束手无策。
完颜亮移兵扬州,虞允文又紧随追到镇江阻截。便在这时,完颜亮接到军报,得知金国后院起火,完颜雍已在辽阳称帝,是为金世宗。
完颜亮急于回师,又不甘心功败垂成,一怒之下,竟下令金军三天内全部渡江,否则处死。部下一听,这算什么命令,反正是死,我死不如你死,于是回头就把完颜亮给杀了,之后退兵三十里,遣使议和。
这一战,虞允文凭借长江天险,首先占据了“地利”;金国政变,金帝易主,无疑是“天时”;完颜亮穷凶极恶,逼得军心涣散,军队哗变,敌方所失人心,便是我方的“人和”大吉。虞允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三元素,能不一战成名?
张孝祥再也闲不住了,一面致信好友填词《水调歌头》道贺,另一面赶赴建康谒见主战将领张浚,赋《六州歌头》以明志:
水调歌头·和庞佑父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六州歌头》一牌多调,有十六种不同体式,来自军队鼓吹曲,气调激昂,最为豪放派词人所喜爱。
这首词的上阕描写了江淮区域宋金对峙的状态,以长淮为界,“中流以北即天涯”,南岸莽莽平野,竟成边塞。
追想靖康之变,是天数?是人力?洙、泗二水流过的山东曲阜,本是孔圣人设坛讲学的地方,“诗三百,无不以弦歌之”的风雅之地,如今竟也被金人所占,遍被膻腥,怎不心惊?
膻(shān)腥,指北方少数民族的饮食习惯;毡乡,则指金人传统居住的毡帐;区(ōu)脱,匈奴语,指边境屯戍或守望之处;名王,匈奴将帅;宵猎,夜间打猎。这说的都是金人的生活。
不过一水之隔,彼岸竟成北人的游牧之乡,毡帐遍地,牛羊放牧,哨所纵横,猎火明灭,笳鼓悲鸣,时时提示着敌人就在眼睫处,随时都可挥军南下,国势岌岌可危。
上阕写清局势,下阕便抒写词人的复国壮志。然而空有雄心报国,却无用武之地,宝剑生尘,弓弦已老,何时才能拔剑出鞘,奋力一挥?
神京路远,光复难期。自绍兴和议后,每年派遣使臣赴金国庆贺,受尽屈辱,怎能不难为情呢?
听说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着王师早日北伐,收复中原,盼皇帝仪驾回銮,诚如陆游所写:“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任何一位爱国使臣渡淮北去,都要为中原父老的殷切期盼而伤心义愤,有泪如倾。
这首词语语中肯,情感真挚强烈。张浚这个在千军万马之前面不变色的老将,听后竟凄然泪下,离席而去。只为,张孝祥每句说的都是事实,也都是他的心里话啊。
三
采石矶大捷极大地鼓舞了人们的抗金热情与斗志。
当南宋军队对金军迎头痛击之际,金国辖内的北方汉人也开始奋起反抗了。当时北方声势最浩大的一支义军的首领叫作耿京,就在采石矶大捷之后,有个年轻人带领了两千多人加入了他的义军。彼时,耿京为了新得的两千新血而喜悦,只是含笑问了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并给了他一个掌书记的头衔,却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将会照亮南宋文坛。他就是有着“词中之龙”称誉的南宋词人辛弃疾。
次年,辛弃疾率军归宋,“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
可惜的是,宋高宗叹息半晌,却并没有真正重用辛弃疾,而只是给了他一个虚衔文职,完全把他投闲置散了。
绍兴三十二年(1162),高宗禅位于养子赵昚,史称宋孝宗。
赵昚(1127—1194),宋太祖赵匡胤七世孙。原来叫赵伯琮,后来名字改来改去,立为太子后改了个生僻的字昚(shèn),免得臣民轻易犯讳。
也就是说,大宋皇权到底回到了赵匡胤一脉,从此直到南宋灭亡,都是赵匡胤的嫡系子孙坐江山。这倒是个有趣的公式:哥哥赵匡胤创立大宋,却让弟弟赵光义和赵光义的后代坐在龙椅上写完了整个北宋历史,共计九位皇帝;而赵光义嫡系赵构创建了南宋,又把皇权还回了赵匡胤的后代,并由他们完成了大宋最后的辉煌,加起来也是刚好九代皇帝。
据说这是因为赵构有一晚梦到太祖托梦,说了“烛影斧声”的真相。赵构心中不安,觉得江山不稳是因为太宗杀兄夺位之故,加上“苗刘兵变”后,高宗唯一的儿子病逝,而他又在东奔西逃的忧患生涯中失去了生育能力,于是遍寻宗室遗脉,选择了赵匡胤的两位后裔收作养子,带在身边观察,让他们“竞争上岗”。
赵伯琮绍兴二年(1132)进宫时只有六岁,小心翼翼熬了三十年,直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才被立为皇太子。不久,高宗以“倦勤”为名禅位,自称太上皇。
高宗终于舍得退位让贤,并不是因为对太子满意,而是金国的完颜雍初登帝位,无力兴兵,故而主动派出使臣提出和议。此时的高宗终于有时间好好考虑南宋的政治社会问题,便棋走偏招,退到太上皇的位子上去,在幕后操控。
高宗禅位后当了二十五年的太上皇,直到八十一岁才寿终正寝,差不多是史上历时最久的太上皇。
赵昚登基后,改元隆兴,成为南宋第二个皇帝。
宋孝宗算得上是南宋皇帝中最有作为的一个,但就是有点急性子。登基次月,即召张浚入朝,共商恢复河山的大计,并起复了包括张孝祥在内的一批主战派臣子,又追复岳飞原官,赦还其家属。
辛弃疾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刻前往拜谒张浚,根据自己对金国的了解献上“分兵杀虏”之计。
隆兴元年(1163),张浚封魏国公,都督江淮军马渡淮北伐,果然依辛弃疾之言先取山东。但他却忽略了辛弃疾所说的“先佯攻以分散敌人兵力”,而是锐意进取,一味猛攻。
张浚虽是中兴名将,但他已经久不带兵,如今治下早不再是从前的张家军了。在他的强硬政策下,宋军内部很快发生了矛盾。“兄弟阋墙”不论对朝廷还是军中都是肘腋之患,由于两员大将李显忠与邵宏渊不睦,导致宋军大败于符离(今安徽宿州)。
于是,偏安之论再度甚嚣尘上,孝宗不得不与金国议和,签下“隆兴和议”。
次年八月,张浚郁郁过世。主战派完全失败。
四
“隆兴和议”,是自宋高宗以岳飞人头作礼物与金国签下“绍兴和议”后的第二次停战协议,金帝提出金宋两国不再以君臣相处,而改称“叔侄”,宋主从臣子变成了侄子,关系好像是近了,可是平白低了一辈。同样是屈辱的不平等条约,但是每年的“岁币”减少了五万两,绢也少了五万匹,这为南宋赢得了暂时的偏安局面,得以稍事生息。
之后的四十年间,宋金两国再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南宋王朝在孝宗治理下休养生息,偏安江南,科技和文化都极速发展;而金世宗则被后人称为“小尧舜”,让北方不再是荒凉落后的代名词。宋金两国的经济文明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种情况下,“主战”的声音显得极不和谐。张孝祥因为呼吁主战被罢官,虽然一年后重又起复,却已对朝廷失去信心,不久辞官,绝意仕途。
张孝祥词风豪迈,素以东坡为圭臬。正如同从前苏轼每有词成,必问左右:“我词比柳词何如?”张孝祥则是每词必问:“比东坡如何?”
究竟如何呢?
让我们再来看一首张孝祥模仿东坡咏月的中秋词吧:
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从这首词看,张孝祥词确有东坡遗韵。然而晚年失意,他的词风也转为清丽婉约,充满闲散无奈之感:
西江月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乾道五年(1169)七月,张孝祥于芜湖舟中设宴为虞允文饯行,说起中原未复,报国无门,不禁多喝了几杯,当晚急病猝逝,年仅三十八岁。
张孝祥的同年之中,当数虞允文的口碑成就最高,仕途也相对平顺。
虞允文在采石矶一战成名,逼得金国议和,不仅使江南百姓免遭涂炭,可以说一举保住了南宋,让大宋历史又延续了一百多年。而虞允文本人也因此深得皇帝赏识倚重,一路加官晋爵,于孝宗时登上宰相之位。
有一次,御史萧之敏为某事弹劾虞允文。孝宗向高宗请示,难得逊位后的高宗忽然清醒起来,回光返照般地拥有了识人之明,淡淡地说:“采石大捷时,萧之敏在哪里?不要听他的,将萧之敏罢官赶走。”孝宗于是以妄奏之罪罢黜萧之敏。
虞允文听说后,立刻上书谢恩,且说萧之敏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弹劾是其职责所在,不可贬黜,请求孝宗将其召回宫中以广开言路。
这种以德报怨的操行令朝廷上下为之叹服,孝宗对虞允文也愈发看重。
看谁有名就找谁麻烦的朱熹,自己惯于打着道德旗号行苟且之事,听说虞允文以德闻名,便小人之心地以己度人,酸溜溜地批评虞允文“轻薄巧言之士”,说他“缪为恭敬,未必真有信用之实”。
这番话显然是诛心之语。然而虞允文非但不以为意,还在孝宗向他咨询朱熹的能力时,给予高度评价,说朱熹的才华不在程颐之下,于是朝廷召朱熹入京。不知自诩为大儒的朱熹听到虞允文对自己的评价,还会不会觉得他“轻薄巧言”“未必真有信用之实”?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
转载请注明本文地址:https://www.shiwenxuan.com/jingdian/2023031326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