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与唐婉:伤心一曲《钗头凤》
陆游与唐婉:伤心一曲《钗头凤》
一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江南文士陆宰偕妻唐氏乘船入京,经过淮水时,唐氏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风流盖世的男子,身披儒袍,驾着五彩祥云,说是大词人秦观。”
陆宰看着妻子的肚子说:“秦观秦少游?莫非我们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像秦观那么著名的词人?”
唐氏肯定地点头:“一定是这样。我们的儿子将来必定才华横溢,万人景仰。”
第二天,孩子在船上呱呱坠地,果然是个天庭饱满、眉目清秀的男孩。陆宰想到妻子的梦,便给儿子取名陆游,字务观。名和字皆与秦观有些联系。
山阴陆家,世代书香,乃是江南望族,其始祖据说是春秋时楚国名士陆通,就是曾经跑到孔子车辇前高唱《凤兮》之歌的那位楚狂人;陆游的高祖父陆轸进士出身,官至吏部郎中;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著有《春秋后传》《尔雅新义》,官至尚书右丞;到了父亲陆宰,年纪轻轻已经做了京西路转运副使,通诗文,有清名,显见前途也是一片光明,此次入京,便是奉诏述职的。得官路上又得佳儿,真是心情大好,寄望甚深。
可惜的是,1125年是个多事之秋,当年冬天,金兵南下,次年攻破汴京,北宋灭亡。陆游在襁褓中就随着父母饱经奔走流离之苦,从有记忆起便听熟了一个词:靖康之耻。这使他一生都怀抱着复国雪耻的壮志,至死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虽在离难之中,陆游父母保护收藏的本领可比孤苦无依的李清照强出太多了,辗转流离十几年,仍然藏书盈室。
绍兴十三年(1143),宋高宗因为秘书省的藏书在战乱中损失太多,便派人去陆宰家抄书,竟然抄录了一万三千卷之多。
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江南名流。
要知道,宋代朝廷有“曝书会”,每年端午到七夕之间,会将国家图书馆的所有藏书依次取出晾晒,其间允许词臣学士前往参观,瞻仰一下皇家藏书之丰。
如今秘书省藏书遗失大半,曝书时场面可有多难看,就难怪高宗会觊觎陆家藏书了,没下一道旨意直接要求捐赠就算很克制了。
十九岁那年,陆游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母亲的远房侄女唐婉(亦作琬)。两人的关系是表兄妹,这是旧时婚姻中最常见的“亲上加亲”,不常见的是陆游对这宗包办婚姻极其满意,小两口如胶似漆,恩爱异常。
陆游后来有一首《同何元立赏荷花追怀镜湖旧游》抚今思昔,清晰地回忆了他与唐婉的婚后生活,亦可让我们瞥见两人旧日的美好时光:
少狂欺酒气吐虹,一笑未了千觞空。
凉堂下帘人似玉,月色泠泠透湘竹。
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
不须更踏花底藕,但嗅花香已无酒。
花深不见画船行,天风空吹白纻声。
双桨归来弄湖水,往往湖边人已起。
即今憔悴不堪论,赖有何郎共此尊。
红绿疏疏君勿叹,汉嘉去岁无荷看。
这写的是陆游和唐婉在夏夜里醉酒赏月,竟起游湖之兴。于是午夜泛舟,携酒赏荷,一如李清照《如梦令》中所写的那样:“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但李清照是迷路,陆游却是存心,携手人如玉,三更穿藕花,故意往荷花最深处行去,直至荷花成海不见船。这是他们最浪漫的蜜月游,甚至是他们的洞房,“花为四壁船为家”,多少风流韵事,此时忆起,犹带余香。
后四句描写当下,憔悴难言,虽有好朋友何元立陪着自己一起喝酒消闷,可又怎抵得上昔时佳人如玉,月下赏荷的温柔?
那么,那个携手步月、画船共桨的人哪儿去了呢?
却是遭东风吹散,棒打鸳鸯。
原来,陆游与唐婉的恩爱刺疼了一个人的眼睛,便是陆游的老母唐夫人。
按说夫妻和睦是好事,可是唐氏却极不高兴。她对儿子寄望甚深,认定我的梦中男儿,是一个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五彩祥云的盖世奇才,可现在他却只顾陪着老婆描眉画鬓,那还有什么出息?两人还一起采菊花做枕头,作《菊枕诗》传诵坊间,这有多浪费时间?儿子不是应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攻读举业上吗?娶媳妇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怎么可以耽误功名?更何况,唐婉还一直没有生育。
于是,两年后陆母就以无嗣为名把唐婉赶了出去。但是陆游怎舍分离,便在附近租了房子,让唐婉暂且忍耐,等母亲气消了再接她回来。
没想到的是,陆母很快得了消息,不但打上门来,而且已经开始到处张罗着给儿子续弦了。
唐婉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不久便听说了陆游续娶王氏的消息。唐家也是气得很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立即找媒人将唐婉嫁给了同郡宗室赵士程。
赵士程是宋太宗玄孙赵仲湜之子,正经的皇亲国戚。唐婉的改嫁,算得上扬眉吐气。
由此可以想见,唐婉必然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好女子,不然何能以再嫁之身,得到这般好姻缘?
若是陆游与唐婉就此劳燕分飞,各自过活,老死不相往来,这故事说起来也只是一声叹息罢了。
可是偏偏,数年后的春天,他们于绍兴城南的沈家花园不期而遇了。
这一见,便引出了陆游缠绵悱恻的千古绝唱《钗头凤》,却成了唐婉摧心裂肺的催魂曲。
二
沈园位于禹迹寺旁,为越中大族沈氏的私家花园,山阴士大夫们最热衷的春日宴饮之地,两拨人于此邂逅倒也正常。
只是陆游遇见唐婉,却不由愣住了。分别后思兹念兹,无日或忘,没想到竟会于此地遇见。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眼前,却已嫁作他人妇,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赵士程却是大度,他自与唐婉结缡,百般爱惜,连游园也要带着她。见此情景,便对唐婉说:“给你表哥敬杯酒吧。”风度洒然,令人击节。
陆游却是百感交集,怔怔地接过唐婉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悲喜难辨,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也不用人劝,左一杯右一杯,不觉便喝醉了。
有了这样的小插曲,赵士程也不便久留,酒过三巡便携着唐婉离去了。陆游犹自心潮汹涌,遂乘醉索笔,酣畅淋漓,在沈园粉墙上题了一首词: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红酥手”是唐婉的手,柔荑纤纤,曾经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的,那熟稔的温柔亲切得让人落泪,可如今那双小手举着酒杯,自己匆匆接过,却不敢停留。
宋高宗被金兵追得到处奔逃时,绍兴曾为行在,故而沈园之墙称为“宫墙”。此时陆游就在这宫墙上乘醉题词,一抒胸臆。
“东风”向来代指强势力,这里说的是陆母棒打鸳鸯,拆散佳偶,导致欢情稀薄,几年离居。
如今陆游看着想念的人儿近在咫尺,心中掀起千层巨浪,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后悔,又错得有多么离谱!
浥(yì),是湿润、浸透的意思。鲛绡(jiāo xiāo),神话传说鲛人所织的绡,后用以泛指薄纱,这里指手帕。
唐婉定是流泪了的,泪痕掺着脂粉,湿透绡帕。她美貌依旧,却憔悴支离,看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动人。
桃花片片飞落在空旷的池塘楼阁上,便如同秦少游曾咏的“飞红万点愁如海”。当年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可是锦文书信再难交付。天知道,自己心中万种柔情,却不敢诉说,更不敢相依,唯有:莫、莫、莫!
这真是一首绝妙好词。然而陆游也不想想,这样一首辞情饱满的词写出来,怎能不迅速风传,又怎能不成为坊间话题?彼时,却让唐婉何以自处?
我想,只能是因为陆游醉得太深了。
数年前我去绍兴,特往沈园一游,看到一个个重修的景点,无法确知那题着《钗头凤》的所在是否就是陆游重逢唐婉的地方。只是在壁前徘徊往复,想象两人蓦然相对的那一刻,眼中的疼痛恳切该是何等缠绵激荡?
明明曾是最亲密的鹣鲽情深,有着无数花前月下执手相看的美好记忆;此时痴心依旧,却物是人非,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纵万语千言,众目睽睽,也唯有无语凝噎,连一个执手相看泪眼的瞬间亦不可得。
不过,他们应该是曾经避开了众人眼目小叙片刻的吧?不然,唐婉怎敢当着众人的面流泪,有“泪痕红浥鲛绡透”之事;他们或许还一同走过如今我走过的石拱小桥,遂有陆游后来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之思……
总之,那电光石火的一次重逢,让两个人都终生难忘。更悲伤的是,唐婉的一生并不长。
陆游的《钗头凤》传遍大江南北,人人成诵,唐婉又怎能不听闻?一听落泪,再听断肠,日夜吟诵,心碎神伤。遂倚声和成一曲,一字一泪,宛如泣血: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见弃于陆门,必是曾经饱受了世人白眼的。虽然她才貌双全,不愁择枝另栖,然而枕衾犹温,琵琶别抱,毕竟不是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承受的打击。更何况,她婚后一直不育,如今又被一曲《钗头凤》祭上了世人的舌尖,赵士程不知为此承受多少闲言碎语。唐婉又怎能不为所伤?
故而此词开篇便说“世情薄,人情恶”,她所承受的世俗压力之重,对今天的人也是无法想象的,何况是在礼教兴邦的宋朝。她原本就身体不好,如今更是迅速地憔悴下去,宛如黄昏风雨,摧花易落。
凭栏沉思,心事难诉,欲语还休。能说什么呢?只知做人难,做人妻子更难!做过两个男人而且还都是名门贵族的妻子,更是难上加难!
今非昔比,自己与陆游已是各自成家,两地相思。分别以来,自己多愁多病,病症便如同秋千之索般缠绵不去,然而自己究竟是为谁而病,为何而伤,又怎能明白向人诉说?能对丈夫说吗?还是能向任何亲朋故旧倾诉?
因为怕人问起,只好咽泪装欢。唯得一个字:瞒、瞒、瞒!
那唐婉是雪作肌肤花作骨的人,怎禁得起这样的柔肠百转,日益折挫?不久便郁郁而终,尚不足三十岁。
三
唐婉虽然红颜薄命,抑郁早亡,然而她嫁过的两个丈夫,都对她终生不忘,将她永远祭为胸口的朱砂痣,床前的白月光。她这一生虽然短暂,却也活得值了。
赵士程身为宗亲,担着武当军承宣使之职,迎娶再嫁女唐婉为正妻已是极为尊重。尽管唐婉不育,他也未曾纳妾,且于唐婉死后誓不再娶,更是情深义重,为陆游所不能比。
可叹的是,唐婉死后没几年,赵士程心死如灰,毅然从军上了战场,据说四十几岁就为国捐躯了,终生无子嗣。
后人讲述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时,只当赵士程是一个配角,常常连名字都省略。然而这个配角,才是那个最痴情的千古伤心人。
相比之下,陆游屈从母命停妻另娶,妻子连生五子,他还要另外纳妾,却又在妒妻的威力下将小妾送走,性格未免软弱了些。
但是,陆游对唐婉的爱是真诚的,也是深沉的,绵长的,如一坛尘封的老酒,历久弥香。
乾道六年(1170),陆游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婉的故乡江陵,他曾“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为什么一枝黄花便会令人断肠?就因为当年与他共同采菊花做枕的玉人儿不见了。
《剑南诗稿》中大量写菊花的诗句,都是暗示着陆游对唐婉的记忆,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亦凄凉”。最明显的是写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咏菊二绝,题目很长:《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是年陆游六十三岁,题目说“余年二十时”,诗中说“四十三年梦”,时间精确,正是与唐婉新婚之时。
不知续妻王氏看了这两首诗,是何感受?采菊也罢了,可是缝枕头是针线活儿,难道不该是王氏的活计吗?
但是王氏九成是不肯帮忙的,不然陆游不会写“灯暗无人说断肠”。这也好,可以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唐婉。菊花氤氲,往事依稀,“只有清香似旧时”。
六十五岁时,陆游终于回到故乡山阴,定居于鉴湖边上。离家越近,就越想念唐婉,更忘不了他们在沈园的诀别。
然而他再来沈园时,却惊愕地发现园已易主。但是自己当年醉题的那首《钗头凤》却被镌于石上,成为沈园一景。重读之下,多少往事袭上心头,不禁心痛神驰,遂又连作两诗,前有小序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原来,已经四十年过去了,然而陆游对唐婉的想念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老越汹涌。他在诗中以河阳令潘岳自比,表面上是写“潘鬓成霜”,然而那是史上第一个为妻子写《悼亡诗》的人啊。在陆游的心目中,自己的妻子仍然是唐婉,永远是唐婉,只能是唐婉!
此后,陆游一发不可收拾,动不动便往沈园凭吊。“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齐东野语》)
孔老夫子都说“七十随心所欲”了,于是,放翁也就放任自己的情感,由得思念如潮,写下一首又一首悼亡诗,而且一首比一首缠绵,一首比一首经典: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禹寺二首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
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嘉定元年(1208),陆游已经八十四岁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春游,他仍然给了记忆之城沈园,并写下最后一首悼亡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的花再次开放,依然云蒸霞蔚,这些花,当年曾经见证我与唐婉的眼泪,都是旧时相识。花儿啊花儿,你们可还记得我?又是否知道唐婉此刻在哪儿?
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她已过世五十多年了,早已化为尘土。可我就是不愿相信,她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们曾经的欢愉相爱,竟然是那样短暂。
这首诗,我什么时候读起来什么时候想哭。
相伴未久,轻易别离,却用一生来悼忆追想。这份情,这种痛,这份悔,化作一首又一首的断肠诗句,即便隔着近千年的今天,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伤痛。放翁何其多情,唐婉何其薄命!
不过,唐婉能让诗人用一生的记忆把她供奉在心坎上,得在诗中永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正如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所评:“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
四
陆游1147年续娶王氏,夫妻相伴五十年。王氏生育五子,持家有道,堪称是位贤妻了。
然而陆游一生中存诗万首,为中国诗人之最。其中为前妻唐婉所作诗词传唱千年,对儿子也是钟爱有加,屡见于诗,却没有一首诗写给陪了自己半个世纪的金婚妻子。
难得有一联“读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提到了个“妻”字,透露的信息却是王氏不大识字,略为生疏的就不认识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陆游会对能与自己一起采菊制枕作《菊花诗》、洒泪唱和《钗头凤》的唐婉念念不忘,终生有所思了。
说起来,陆游、唐婉、王氏的故事,有点像《红楼梦》的宝、黛、钗。宝钗倒是淹通经史,无书不读,却缺少情趣,得了宝玉的人,却得不到心,最终只得哀叹“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记载,陆游在蜀郡为官时,有一次住在驿馆,看到壁间题诗:
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
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
陆游吟之再三,感其清丽,遂向驿卒询问,才知是其小女儿所写,不禁心仪。杨驿卒见闻名于世的放翁先生竟对自己女儿如此垂青,深觉荣耀,遂将女儿送与陆游为妾。
但是只过了半年,陆妻王氏就找了个理由,把这位小妾赶走了。看来,陆游续娶的这位王氏颇有婆母之风,眼里是绝对容不下能诗善赋的“沙子”的。
临别前,杨氏妾写了一首词自叹:
生查子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写《白雨斋词话》的陈廷焯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放翁伤其妻之作也。‘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放翁妾别放翁词也。前则迫于其母而出其妻,后又迫于后妻而不能庇一妾。何所遭之不偶也。至两词皆不免于怨,而情自可哀。”
但是这个故事还有下文。杨氏离去后,陆游思念不已,有一次又经过初次相见的驿馆,看到从前杨氏的题诗犹在,感慨今昔,遂写下《寓驿舍》,诗中有“惟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之句,并自注“予三至成都,皆馆于是”。
后来经过辗转打听,陆游到底找回了杨氏,并将她悄悄安置。王氏或许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也是折腾累了,知道也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陆游离开四川时,杨氏也跟着他回到了浙江绍兴,还为他生了二子一女。女儿闰娘,是陆游几个儿女中最小也最受疼爱的一个,却不幸早夭。
陆游在《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中说:“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
陆游的墓志铭似乎一直都写得这么简省。1197年,王氏过世时,陆游所撰《令人王氏圹记》除了依惯例列举其所生子孙外,关于生平德行,一字也无:“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庆元丁巳岁五月甲戌卒,七月己酉葬。”
看来,陆游对这位妻子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美好的词来赞扬妻子的优点。难道是陆游只通诗词,不善祭文吗?
非也。不用和苏轼为王弗、王润之甚至王朝云写的墓志铭相比,只拿陆游自己之前收了润笔替别家女眷所写的碑文来比较,便可知这篇王氏生平有多么寒碜了。王氏对陆游的所有意义,就只是为他生下了五个儿子罢了。
没有祭文也就罢了,陆游这个中国存诗最多的诗人,刮风下雨都要写首诗记述的人,竟然在老婆死后连首悼亡诗也没有,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不死心地在放翁诗词集中翻了又翻,只找到一首作于王氏死后的《自伤》,勉强可算悼亡:
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
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
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岂久长?
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
世间万事俱茫茫,惟有进德当自强。
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
这是一首“柏梁体”诗歌,即每句叶韵的七言诗。汉武帝时作柏梁台,与群臣诗文唱和,要求一人一句,每句用韵,吟成一首完整的七言古诗,故而得名“柏梁体”。
“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之句,点明这是一首悼亡诗。鳏,即鳏夫,死了妻子的男人。老妻新丧,放翁独守空堂,却不仅是为了悼亡,更是为自伤。因为自己已经七十三岁,很老了,“去死近如不隔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黄土已经埋到脖颈了。
诗中没有任何怀念之意,只是充满自怜而已。陆游是已经老得没有激情了吗?当然不是,他依然爱国,爱唐婉,爱梅花。所写诗词,情感激烈,不逊当年。联想“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之句,也许他正在期盼着早日去泉下与唐婉重逢呢。
到那时,她可会再次用红酥手捧出黄縢酒,与他共醉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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