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6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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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仇未报壮士老,一树梅花一放翁

国仇未报壮士老,一树梅花一放翁一后人在如丝细雨中游山玩水时,常常会吟起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觉得很美很潇洒。...

国仇未报壮士老,一树梅花一放翁

后人在如丝细雨中游山玩水时,常常会吟起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觉得很美很潇洒。

但事实上,诗人写这首诗时的心情可是一点都不美丽。

陆游当然是大才子,大文豪,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堪称中国诗人之最。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再不肯用功也能背上那么一两句,至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是会的。

著作等身,才华横溢,家世显赫,名满天下,应该算不得怀才不遇了吧?但是偏偏事与愿违,纵观陆游一生,三仕三隐,报国无门,简直就是用生命书写了五个大字:郁郁不得志!

他的不得志从二十八岁第一次进士试就开始了。

因为在锁厅试里夺魁,抢了秦桧孙子秦埙的风头,秦桧欲为孙子扫清障碍,便一边治罪锁厅试主考官,一边通知礼部,不得录取陆游。因为解试后有省试,省试后还有殿试。有了陆游这个劲敌,即使能通过关系保证其孙子在省试中夺冠,也保不住他在殿试时落败。若让秦埙与陆游同时面圣,好乖孙还有什么机会力压群雄一战成名?

《宋史》如此记载这段历史:“锁厅荐送(陆游)第一,秦桧孙埙适居其次,桧怒,至罪主司。”

要说锁厅试的主考官陈子茂也真是帮倒忙,还不如就给秦埙个第一,把陆游放在第二呢,好过现在直接黜落,还得罪了权贵,直接把后路也断了。倒是白白牺牲了唐婉——当年陆母就是因为儿子无心科考才逼他休妻的。但是娶了王氏进门,也没见陆游官运亨通,倒是把老母亲交代的第二个任务完成得很好,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

既然比不过势力,那就比长命吧。绍兴二十八年(1158),秦桧病逝,陆游终于得入仕途,任福州宁德县主簿。

这是陆游第一次正式出仕,而且升得挺快,不久调任京官,有资格入朝面圣,应诏上策,每每谏议,高宗也多有采纳。

这个时候的陆游是得意的,仅用了三年,便升至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负责司法工作。这种升迁速度,放在北宋是不可想象的,尤其陆游还不是进士出身,就更易被人诟病。不过南宋官员不如北宋多,讲究也没有那么严,所以官员的升迁速度也就加快了许多。

绍兴三十二年(1162),高宗禅位,赵昚即位,在高宗的默许下,赵昚下旨为岳飞迁葬,恢复名誉。这让陆游看到了希望,便更加勤力上疏,为北伐鼓吹。

孝宗新帝登基,正欲有所作为,倒是愿意听到主战的声音,于是任命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赐进士出身。

陆游虽然主张北伐,却深知南宋军队武备不修,不宜急于求成。遂上书建议先整饬军纪,固守江淮,徐图中原。但是孝宗正在兴头上,听不进陆游的逆耳忠言,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罢为镇江府通判,贬离京城。

次年,孝宗以老将张浚为都督,主持北伐。陆游又上书张浚,建议他不可轻率出兵,当先定长计。而张浚立功心切,又用人不当,匆匆上阵,果然大败于符离。偏安之论再度甚嚣尘上,孝宗不得不与金国议和,签下“隆兴和议”。

陆游又进言孝宗在建康、临安两处驻跸,争取在建康立都,且力主除奸臣绝后患,惹得孝宗大怒,将其再次贬官。后来被人以“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为名弹劾,于乾道元年(1165)被免职。

这是陆游登上仕途后的第一次罢官。

陆游回到故乡山阴,在鉴湖附近的三山乡买地置屋,过起了农居生活,并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已赋闲四年的陆游重被起用,任夔州通判。这成为他人生的新起点,从此开启了为时八年的入蜀生涯。

王氏就是蜀郡人,所以陆游虽是第一次入川,却并不觉得陌生,一路玩赏山水名胜,边走边写成《入蜀记》。

这一年,陆游四十五岁。

乾道七年(1171),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这是他平生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遂献上《平戎策》,提出“收复中原必须先取长安,取长安必须先取陇右。积蓄粮食、训练士兵,有力量就进攻,没力量就固守”等一系列战略计划。

他不希望王炎如同张浚那般冒进,而要做足一切准备一举成功,因此得空就往骆谷口、仙人原、定军山、大散关等前方据点和战略要塞巡逻,信心满满,磨刀霍霍,随时等待着金戈铁马,战场杀敌。

一夜,陆游携酒登上南郑高兴亭,遥望长安南山,顿起荆轲渡易水之情,于是击筑而歌,写下一首《秋波媚》。

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收复中原必须先取长安”,是陆游北伐计划的第一步。此时他背倚烽台,远眺长安,想着那些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的唐都胜景,不日便将回归大宋,待我前来,不禁踌躇满志,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跨上战马,冲向长安。

然而,南宋朝廷根本无心兴兵,符离一役早已打垮了孝宗的斗志,只想偏安一隅。屯兵边塞,不过是起个震慑作用,划定疆域,加强存在感罢了。

因此,陆游的《平戎策》终被否决,王炎被召还朝,幕府解散,出师北伐的计划也付诸东流。

真如晴空霹雳一般,炸得陆游失魂落魄,只得落寞地独走剑门,并写下了那首《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从此,“细雨骑驴入剑门”便成了诗人入蜀的标志形象。我总觉得和失去小龙女后苦练“黯然销魂掌”的独臂侠杨过有点像。

陆游的军旅梦只维系了八个月,却怀念了一生,至死犹念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后接连几年,陆游做的都是些闲职,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蜀州通判、嘉州通判等,有的是时间骑驴放游、饮宴观花。

他把家安在了王氏的家乡蜀州(今四川崇州),便独自东奔西走放旷情怀去了。有公务时出差,无公务时出游,过得好不潇洒,“裘马清狂锦水滨,最繁华地作闲人”(《醉题》),“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梅花绝句》)便是这段生活的写照。于是有了驿馆杨氏的故事。

在四川待久了,他已经爱上了这天府之地,也爱上了四川的美食,还在浣花溪边躬耕种菜,开始有“终焉于斯”的念头。

但他还是心心念念着北伐复国,然而几次投书自荐都被否决,赴蜀州阅兵时,再没了冲锋杀敌的壮志,却对南宋朝廷的养兵不用、苟且偷安充满郁愤,写下《蜀州大阅》一诗,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晓束戎衣一怅然,五年奔走遍穷边。

平生亭障休兵日,惨澹风云阅武天。

戍陇旧游真一梦,渡辽奇事付他年。

刘琨晚抱闻鸡恨,安得英雄共著鞭。

1175年,范成大从桂林调任成都,出任四川制置使,任命陆游为军事参议官。

陆游和范成大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一同赴试的举子,如果两人同时登榜,就称作“同年”。可惜由于秦桧捣鬼,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但是两人年龄相近,才气相当,仍然成为至交,在入蜀前就时有往来;如今他乡遇故知,正是人生快事,且又成为上下属,来往更加密切了。

当年秋天,范成大在城中阅兵,陆游一身戎装站在检阅台上,意气风发,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兵列,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仗剑飞马,出剑门、过汉州,亲临抗金前线,一展平生抱负。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再不杀敌可就来不及了!

伤心时有诗,快意时有诗,壮怀激烈时更当有诗。

陆游当即写下《成都大阅》:“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

然而不等练兵完成,一大堆告发他“不拘礼法,燕酒颓放”的奏帖便飞到了京城。虽然范成大一力保举,没让陆游获罪,却罢去参议之职,改往管理台州桐柏山崇道观。又是一份闲职。

后来,范成大上奏举荐陆游为嘉州刺史,又是不等陆游上任,嫉恨他的人便再次群议反对,让朝廷收回了任命。

陆游彻底绝望了,也出离愤怒了,索性自号“放翁”:你们不是说我颓放吗?那我就放纵给你们看吧。且在步韵和范成大的诗中写道:“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明显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这一年,陆放翁五十二岁。

淳熙四年(1177)六月,范成大奉诏还京,陆游殷殷相送,一直送至眉州,还不忘了恳请范成大回朝后劝皇帝“先取关中次河北”“早为神州清虏尘”,仍怀复国之志。真是朝廷虐我千万遍,我待昏君如初恋。

陆游从未淡忘复国之念,却为自己一年年无所作为而老死边陲感到苍凉。在《长歌行》中说“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在《书愤》中道“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在《病起书怀》中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尤其一首《关山月》沉郁苍凉,唱出了爱国志士的共同心声,传遍大江南北。

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从宋孝宗符离兵败,与金国议和,至今已经十五年过去了。陆游在这首古乐府中,痛斥了南宋朝廷偏安苟活不思复国的态度。

将士们不打仗,只是白白地在边防虚度年月;战马肥得跑不动,武器也生了锈。思乡不得归,报国更无门,看着金人占据着中原的大好河山,居然在这里生儿育女,如何忍得。北宋遗民忍辱偷生,为的就是盼望收复失地,不知多少人在夜里垂泪望月。可是朝廷听得到民间的心声吗?

这首诗的传唱太广,陆游的名气太大,还真让宋孝宗听到了。

据说宋孝宗曾问左右:“现在还有像唐朝李白那样的诗人吗?”周必大回答:“有,陆游便是了。”

宋孝宗觉得一个名气这么大的诗人不能长久地扔在蜀川投闲置散,遂一纸诏令飘去了四川。

淳熙五年(1178),陆游结束了长达八年的蜀中宦游生活,奉诏还京。离开四川时,他在船头频频回望,无限留恋,“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舟中对月》)

他早已将四川视为自己的第二家乡,回到江南后,曾连作《怀成都十韵》,细细地回忆成都的一山一水。已经回家好久了,午夜醒来,恍惚之际,还觉得自己仍在蜀地:“依然锦城梦,忘却在南州。”(《雨夜》)

直到八十四岁那年新春,他还怅惘地想起成都:“锦城旧事不堪论,回首繁华欲断魂。”(《新春感事八首终篇因以自解》)

后来,他为自己的诗作结集,便取名《剑南诗稿》。

宋孝宗召见陆游,是因为他诗名日盛,不合长期闲置蜀地,于是召他还京,并先后任命为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等职。

陆游勤勤恳恳,颇做出了一点成绩来,深得地方百姓爱戴。淳熙七年(1180)江西暴雨成灾,陆游一边打开粮仓救济灾民,一边上奏朝廷告急,请求同意开常平仓(古代的储备粮仓)放粮。给事中赵汝愚弹劾他“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是谓“擅权”。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要是等到朝廷回复再开仓,不知要多饿死多少人。陆游一气之下愤然辞官,重回山阴“卖红薯”去了。

这是陆游第二次赋闲,用他自己的两句诗来自况最为恰当:“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同时,这也是陆游与赵汝愚结怨之始。后来倒是没见到陆游对赵汝愚有什么报复之言,反而是在“庆元党禁”后,以赵汝愚和经他提拔的朱熹为首的理学家因为痛恨韩侂胄,一并恨上了与韩侂胄有交情的陆游,便搬弄笔墨,污其名声,将陆游扭曲成了一个趋炎附势之人。这一点,我们后文再做细论。

且说这次罢官,陆游在山阴闲居了五年。

但是宋孝宗一直没有忘记他。因为陆游一直在写诗,而且写一首红一首,孝宗看一首便多想他一次。淳熙十三年(1186),孝宗觉得把陆游搁置了这么多年,冷落得差不多了,于是再次起复他为严州知州。

但是陆游对于做官这件事已经不抱太多期待了,循例前往临安面圣谢恩时,于驿馆里清晨听雨,写下了一首与往日风格全然不同的春朝七律: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首诗文风清丽,辞情幽雅,浑然不同于陆游往常风格,并刻画了一个标准的宋代士大夫形象,极为难得。

周恩来说过:“宋诗陆游第一,不是苏东坡第一。陆游的爱国性很突出,陆游不是为个人而忧伤,他忧的是国家、民族,他是个有骨气的爱国诗人。”

梁启超更赞之曰:“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长期以来,陆游被冠以“爱国诗人”的名号,让我们常常想起陆游就会想到“铁马秋风大散关”那样的句子。而这首临安听雨,则让我们清晰地意识到,他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士大夫。

诗人两经弹劾闲居经年,应该感受了不少世态炎凉人情滋味,如今再度走马京城,重登仕途,感慨万千。因此开篇便说“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是谁下的诏令呢?自然是皇上。

颔联是本诗的“诗眼”所在,隽永清新,意蕴无穷。昨晚下了一夜的春雨,早晨起来,听到小巷深处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这便是李清照的“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吧?然而为什么会“一夜听春雨”,显然诗人是一夜未眠。

古时官员进京朝见,并不是马上就能见到皇上,要先递帖子到枢密院,然后排班待诏。等个十天半月那算是短的,运气不好的时候一等数月的都有。

陆游此时,便是无聊地待在驿馆里等待召见,窗下书草,桌前分茶,正是士大夫的经典画像。陆游和李清照一样,也是茶道高手,平生写有茶事诗三百余首。此时客居京华,闲极无聊,遂以草书与分茶来消遣,十分清雅。

尾联则道出羁旅风霜之苦,“素衣”即“白衣”“布衣”。陆游此时尚未得官,故而自称素衣,且说不用担心被京城的风尘污染,说不定清明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几度沉浮,他对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早都看得通透了,知道做官也做不久,这句诗显然带有自嘲之意,或者说是一种自知之明。

据说宋孝宗听了这首诗后极为喜欢,对于颔联两句玩味不已。却没想想,你把个诗人扔在驿馆里“小楼一夜听春雨”,有多可恶?

陆游这次被起复,孝宗看重的还是他的诗名,给他升了正五品的朝奉大夫,权知严州,于延和殿上特别勉励说:“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对陆游的看重,然而对于一心复国的陆游来说,却简直像骂人。他又不是那种专门歌功颂德的帮闲文人,出来做官,难道就是为了写些“山青水美”的风物之作吗?这算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南宋翻版?

史上说陆游在严州任上,“重赐蠲放,广行赈恤”,称得上一位爱民如子的良心官员。三年任满后,被升为军器少监,再次进入京师,负责整顿军备。

“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陆游文武双全,满腹经纶,如今这个职位算是跟战事多少挂上钩了,可是看着军械设备渐渐生锈,只管擦枪不许走火,也是够郁闷的。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孝宗禅位,光宗即位。陆游循例再升一级,擢为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自觉有了话语权,他便又迫不及待地再次上疏,提出徐图大计、完成北伐的系统意见。

然而南宋朝官如今文恬武嬉,无心向战。主和派见他不合时宜,深以其“喜论恢复”而厌之,于是群起弹劾,竟以“嘲咏风月”的罪名将其削职罢官。

这是陆游第三次被罢官,一怒之下,索性为自己的宅子题名“风月轩”,当真嘲咏风月去也。

虽然已经年逾花甲,但他仍是入蜀时那个义气刚硬的陆放翁。

闲居山阴期间,陆游写下《鹊桥仙》以明志,自比渔父,垂纶江湖。

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严光是汉朝人,曾经不应汉光武帝征召,独自披羊裘垂钓于富春江上。但有人以此举为作秀,有诗嘲曰:“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意思是严光钓鱼是为了沽名,如果真想归隐,就当披蓑而行,泯然众生,光武帝的使者哪里还会找得到他呢?

陆游以渔父自喻,又以严光典故对比,写出自己远离朝廷,不慕名利的志向:打鱼为生,却不肯走近城门去卖鱼,当然更不会向红尘深处追名逐利了。潮生时出海打鱼,潮平时系缆晒网,潮落时放歌归家,何等自在!

别人把我比作汉代名士严光,岂不知严光尚有利欲之心,而我只打算做一个无名渔父,消失于茫茫人海,从此与红尘无碍。

陆游这次赋闲,便一直大隐隐于市地闲居到老了,只有七十八岁那年曾经奉诏编修国史,又做了一年不用上朝请安的朝官,便以宝章阁待制之职致仕了,正是:“平生诗句传天下,白首还家自灌园。”

晚年的陆放翁,念念不忘的有三件事:爱国,爱唐婉,爱梅花。

人越到老年,从前的记忆就会越清晰。他觉得这辈子似乎就只爱过一个女人,虽然她已经不在了,可是沈园的断壁,自己的诗句,会让她永远鲜艳。

还有梅花。陶渊明独爱菊,唐人甚爱牡丹,周敦颐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而陆游,却是与宋初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一样,独爱梅花,写了一百六十多首咏梅诗词,曾有“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痴心句子。

他且在梦里将唐婉与梅花合二为一,接连写下两首《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这使我不禁怀疑,难道梅花是唐婉的又一象征吗?

陆游最著名的咏梅作品莫过于下面这首词: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无疑是咏梅词的巅峰之作,尤其在领袖赋和后,就更加为近人所熟知。

近代唐圭璋评得最好:“此首咏梅,取神不取貌,梅之高格劲节,皆能显志。起言梅花开之处,驿外断桥,不在乎玉堂金屋;寂寞自开,不同乎浮花浪蕊。次言梅开之时,又是黄昏,又是风雨交加,梅之遭遇如此,故惟有独自生愁耳。下片,说明不与群芳争春之意;‘零落’两句,更揭出梅之真性,深刻无匹,咏梅即以自喻,与东坡咏鸿同意。东坡、放翁,固皆忠忱郁勃,念念不忘君国之人也。”

这段话写出了陆游心中最重要的那件事:不忘君国,一心北伐。“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不能生见中原收复,当真死不瞑目。

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就是在蜀时为期八个月的军旅生活,时时刻刻都盼望着大军北伐的消息,盼望着有机会重上沙场,为国捐躯。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请宁宗下诏,出兵北伐。陆游欣喜若狂。然而因为史弥远政变,韩侂胄被杀,连脑袋都被人割了当成礼物送给金国。宋金签下“嘉定和议”,北伐宣告彻底失败。陆游悲痛万分,老泪纵横。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岁月越深,恢复中原也就越无望。

嘉定二年(1209)入冬后,陆游病重,卧床不起。临近年关,他留下绝笔诗《示儿》,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

示 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悲哀的是,他的子孙们也终究未能看到王师北伐中原兴复的日子,却等来了南宋的最后灭亡。

宋祥兴二年(1279)崖山之战,陆游的孙子陆元廷闻讯后忧愤而死,曾孙陆传义绝食而亡,玄孙陆天骐在崖山兵败时宁死不降,投海殉国。

最后,让我酌蠡水于海,从陆游诗作中撷取四句,以集句诗来告祭放翁吧:

塞上长城空自许,(《书愤五首·其一》)

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

国仇未报壮士老,(《长歌行》

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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