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断鸿声里拭吴钩
辛弃疾:断鸿声里拭吴钩
一
词以婉约为正声,而豪放派异军突起,独树一帜。
豪放词之翘楚,“苏辛”并称。“苏”为北宋之苏轼,“辛”为南宋之辛弃疾,遥遥辉映,皆是侠心义胆光风霁月之英豪男儿。可叹的是,两个人一般的奇才盖世,一般的言出必践,一般的思想力与执行力并进,是孔子赞誉的“文质彬彬,而后君子”,却也一般的抑郁难抒,终究未能在历史舞台上充分发挥自己最大的才能。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人,与易安居士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是继苏轼后豪放派的代表词人,与苏轼并称“苏辛”。
辛弃疾出生时,济南已经属于金国土地,但是辛弃疾从未忘记自己身为汉家男儿,本属宋人,并因不断目睹汉人在金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他在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报国雪耻的志向。天赋高才与燕赵侠气,使他每每“登高望远,指画山河”之际,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帮助南宋朝廷恢复中原,好男儿血洒沙场,誓将这大好山河归还我宋。
于是,刚刚及冠,年轻热血的辛弃疾便散尽家财,聚集了两千多人的队伍,反抗金国统治。当完颜亮败走采石矶的消息传来,他看到了宋朝军队的抗金决心与实力,遂带军投靠了当时北方声势最浩大的一支由耿京带领的义军,并建议他与宋朝廷取得联系,南北合击。耿京采纳了他的建议,并命他南下与宋朝廷联络。
这一年,辛弃疾只有二十一岁,却早早显示出了非凡的眼光与魄力。
然而,就在辛弃疾信心满满地完成任务,带着高宗颁赐的官诰节钺回到山东时,却听到了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溃散的噩耗,这可真是当头一棒。
是彻底解散军队归家务农,还是带领残余部队南下归宋?耿京岂非白死了,就任由张安国逍遥得意?
辛弃疾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果敢的一条路:竟然带领五十骑精兵夜袭几万人的敌营,驰进驰出,如入无人之境,生擒叛徒张安国,一路南下,交给宋朝廷当街问斩,让所有人看到这个卖国求荣的叛徒的下场!
“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
这简直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传奇情节,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这个豪气干云的年轻词人身上。
这一年,辛弃疾归宋,只有二十二岁。
可惜的是,辛弃疾归宋,虽使“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却并未得到重用,而只得了个江阴签判的文职,远离了横槊立马的沙场功业,开始了庸庸碌碌的仕宦生涯。
高宗赵构虽然看到了辛弃疾的才干与魄力,却不愿意让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手握重兵,更不放心让他久居一方树立权威,成为第二个岳飞。尤其辛弃疾不是衣冠南渡的进士出身,而是北人归宋,和北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尴尬的身份和主战的立场就更让他不可能真正得到高宗信任。
绍兴三十二年(1162)五月,孝宗即位,以张浚为帅主持北伐。辛弃疾前往献计,却不被采纳。
坐看宋军声势浩大地发兵北伐换来了落花流水的符离之败,宋金两国重新签署“隆兴和议”,主战派偃旗息鼓,主和派高居庙堂,辛弃疾空怀一身义胆,万丈豪情,终是报国无门。
之后,辛弃疾先后被孝宗任命为建康府通判、司农寺主簿等职,并进献《美芹十论》《九议》等关于抗金北伐的建议,尽管鞭辟入里,切实可行,却不为朝廷所重视。
辛弃疾也渐息了征伐之心,并于乾道八年(1172)上疏奏议,发出“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的惊世骇俗之语。(周密《浩然斋意抄》)
这一年,辛弃疾三十三岁,却早早预言了自己的身后事及南宋的未来。
事实上,在辛弃疾奏议的六十二年后也就是宋理宗绍定七年(1234),蒙宋联军攻破蔡州,金哀宗完颜守绪自缢,金国灭亡。
然而,正如同当年宋徽宗联金灭辽,却使得整个北方陷于金兵之手;如今,宋理宗重蹈覆辙,再次联蒙灭金,而坐看蒙古强大。
金国在灭辽的当年便向北宋发起攻击,蒙古也是一样,刚刚灭掉金国便撕毁盟约,向南宋开战,并最终导致了大宋王朝的灭亡。
而这一切,早已存在于辛弃疾的预言中。
辗转沉浮的游宦生涯渐渐消磨了辛弃疾的斗志,两鬓成霜,壮志难酬。尤其他生性豪放,与官场宿儒格格不入,就更是左支右绌,屡被弹劾,遂渐生归隐之心,开始着手购地建屋。
但他的心里终究是不甘的,甚至有些惶愧,百感交集,尽在词中: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词中喜用典故,这首非常典型。
《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记载,许汜和刘备一起在荆州牧刘表处做客,论起天下英雄,许汜说:“陈元龙(陈登字)有江湖气,难成大业。”刘备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许汜说:“我和他在下邳见过一面,陈登不知宾主之道,不好好招呼我不说,还自己跑到大床上睡卧去了,倒让我这客人打地铺。如此无礼,怎堪大任?”刘备恍然大悟,笑着说了一段特别有料的名言:“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天下大乱,帝王尚且流离失所,而许汜空有国士之名,非但没有匡扶社稷的念头,却只知说些鼠目寸光苟且偷生无聊的废话,陈登又怎么会理会他呢?
辛弃疾在这首词里,自比没出息的许汜,国难当头,不思匡扶,却只知求田问舍,无能之至。还真是自黑得可以!
然而“归为田舍翁”又岂是辛弃疾真心所求?其根本原因,是纵有满腔热血,奈何报国无门,栏杆拍遍,无人理会罢了。这一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真正痛彻心扉!诚如胡适所评:“此绝非五言七言之诗所能及也。故词与诗之别,并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言语之自然而一不近言语之自然也。”
换言之,这首《水龙吟》,就是词的教科书!
二
儒士们说:不为名相,必为名医。
辛弃疾说:不做名将,就做土豪!
辛弃疾被弹劾的一个主要罪名是“贪墨”。朱熹就曾截获辛弃疾的一艘走私船,还高挂着“江西安抚使”的牌子,在临检时拒不配合。朱大人强行开舱搜验,发现是一船牛皮,于是没收入官。但是没过两天,辛弃疾写了信来,说那船牛皮是军用物资,请朱熹放还。
朱熹深谙做官之道的瞒上不瞒下,自己手脚也并不干净,又和辛弃疾素无过节,知道此人是刺头,得罪了他没什么好果子吃,便大方地送还了。两人就此不打不相识地成了朋友。
有人以此例考据出辛弃疾敛财的主要方式是走私,也就是劫富济贫。此论难辨真伪,不过辛弃疾确实挺有钱的,不但自己求田问舍,还想帮陆游买房子。但被陆游拒绝了。陆游还认真地致信与他,劝他收着点儿,为人不要太贪,差不多就得了。
辛弃疾和陆游都是坚定的主战派,又都主张勘察敌情稳妥行事,观点惊人一致,所以做了一辈子好朋友。
淳熙七年(1180),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考察之下,他觉得上饶带湖附近风水不错,便拟建筑庄园,安置家人。
看来他确实很懂得敛财也很会理财,而且早早掌握了房地产开发技能,还亲自设计了“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格局,取名“稼轩”,自号“稼轩居士”,做好了归隐准备。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归宋之后的辛弃疾并没有如他希望的那样,带领军队血战沙场,南北合击,打退金兵,收复中原。
相反,之后的岁月里,他或者投闲置散,或者有职无权。即便厉兵秣马,也只是伏枥受羁,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再重披战甲与金军厮杀。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青年时代驰骋杀敌的往事渐渐淡去,只在对酒当歌午夜梦回之际,才会重新翻起,无限唏嘘。
一句“追往事,叹今吾”,如飞瀑直落,长江断流,今昔巨变,痛何如之?终究还是无望。
北宋的李纲誓死守卫东京开封,然而在他死后,东京还是失守了;南宋的辛弃疾英勇南归,誓要恢复中原,非但一生壮志难酬,在他死后七十年,连南宋也丢了。
李纲和辛弃疾,终究是绝望的英雄。
次年十一月,带湖新居落成,正值辛弃疾再受弹劾免职,索性回到上饶,开始了二十年的闲居生活,还请好友洪迈为庄园写了篇文章《稼轩记》。
这段时间,他的代表风格是田园词调: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当辛弃疾变身辛稼轩时,一个田园派词人便从他的身体里分裂了出来。
山水田园向来是诗词江湖中的一个大派,如果把杜甫的忧国忧民、雄浑豪放比作少林禅宗,那么李白的潇洒飘逸、光怪陆离就是武当道始,而王维的清新山水、闲逸萧散则是峨眉独峙。
只是,从谢灵运、陶渊明,到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再到宋代的范成大、杨万里,描写田园生活的诗歌虽多,但是作为词曲,却罕有问津,“我是清都山水郎”的朱敦儒也只有山水游历没有田园生活,终究不能服众。
田园词,辛弃疾若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这么着,辛弃疾在坐稳了继苏轼之后豪放词二代帮主的宝座之后,又顺手借助辛稼轩的分身,轻易地摘取了田园词盟主的桂冠。
天之骄子,就是这么牛气!这一点,辛稼轩也像极了苏东坡——都是志在社稷,却偏偏成了文章魁首。
一个东坡,一个稼轩,都是以躬耕自号,一对儿田舍翁。两人南北相望,一般狂放,辛弃疾的一首《西江月》,如果不看署名,绝对会被人误作东坡词:
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三
老子说过:“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道家文化的传统思想,因此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隐居梦:“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
辛弃疾也不例外,所以早早地隐居田园了。然而他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理想中的功业还未能完成呢,便是身在武陵源也是难以真正安逸的。他的内心不可能就如那些田园诗般闲逸自在,全无波澜,只是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这复杂的情绪,被他以一首《丑奴儿》词阕题写在博山道壁上: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以一个“愁”字贯穿全篇,今昔对比,层层渲染,先说少年时代风华正茂,乐观自信,不知愁苦,却喜欢高谈阔论,挥斥方遒,“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人过中年,尝尽酸苦,悲辛交集,却偏偏“一腔忠愤,无处发泄”,便是想诉说愁情,却也是不合时宜,无人听取。因此每每话到唇边,却只换成了“今儿天气不错”之类的虚言寒暄,真个无趣。
上阕“少年不识愁滋味”与下阕“而今识尽愁滋味”相比较,最终以“却道天凉好个秋”收束,真个一字千钧,虽直白如话,而余韵无穷。
我们都知道,辛弃疾少年时生长在山东沦陷区,亲眼见识了金人的凶残和同胞的苦难,并非当真不知愁滋味的懵懂少年。他曾驰马扬鞭,扬威沙场,充满了抗击金虏、复我中原的豪情壮志。
然而,这种快意恩仇,可以说是壮怀激烈,却也可以说是不谙世路。那些登高望远,指画江山的旧事,诚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矣。不识愁,也不知退避,只是一味进攻。结果不仅报国无门,还落得个被削职闲居的境地,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愁郁难抒。
原来,真正的愁滋味是说不出来的,接连两句“欲说还休”道尽作者胸中郁愤。结尾却忽然宕开一笔,“却道天凉好个秋”,形似轻脱,实则含蓄,更显愁之深沉博大。
后来,宋末词人蒋捷写成《虞美人》,将“少年听雨歌楼上”与“而今听雨僧庐下”的心情做鲜明对比,便承袭的是稼轩此调。
可见辛弃疾虽为豪放词宗,但对婉约词也同样造诣颇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压卷名篇。比如《青玉案·元夕》,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让多少写了一辈子婉约词的人拍马跑断腿都赶不上。王国维在“境界说”中直接令其超越婉约派两大名宿柳永和晏殊,推为榜首,定义成人生最高境界。
再如他的《摸鱼儿》,借用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及阿娇长门买赋的典故,寄兴言情,用典蕴藉而词语流丽。虽属婉约一派,却洗尽花间媚色,将词的创作高度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辛弃疾对于宋词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后人称其词为“稼轩体”,然而纵能学得其形,又焉能学得其神呢?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四
辛弃疾归耕田园,常以陶渊明自比,曾填过一首《贺新郎》:
贺新郎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
这首词中的名句成捆地砸过来,直而不僵,白而不俗,甚至还引用孔圣经典。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道是:“二三子以我为隐乎?”
辛弃疾老实不客气地拿来用了,又顺手扯来了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还用了个《世说新语·宠礼篇》中郗超、王珣“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的典故,更是盗用《南史·张融传》中“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之句。
明明掉书袋掉得让人想打架,偏偏流畅之至,仿佛句子本来就在那里的,丝毫不觉堆砌牵强。难怪王国维评价:“(稼轩词)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想学辛弃疾用典,你得饱读诗书熟谙典籍才行;而老儒之士填词,又岂有辛弃疾之潇洒随性乎?
用典之外,这首词还表现出了稼轩词的又一大特点,就是更擅长用白话入词,晓畅淋漓,令人拍案!
辛弃疾在这首词中感慨自己壮志难酬,知音难遇。但幸而还是有那么“二三子”可知我心的。
这“二三子”中,便包括了与他以《贺新郎》反复酬唱的陈亮。
陈亮(1143—1194)比辛弃疾小三岁,原名汝能,字同甫,号龙川,世称龙川先生,有《龙川文集》《龙川词》问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宋史·陈亮传》)几度诣阙上书论国事,也几次被诬入狱,人生遭遇大起大落,性格文风也是大开大阖,是坚定的主战派,与辛弃疾极为投契。
陈亮对“北宋五子”都很敬重,却反对朱熹理学,认为自从道德性命之说兴起,一知半解之辈就有了托词,动辄拿一些“尽心知性”“学道爱人”的空话来自欺欺人,不务正业,不知所谓。就连那些读书时连断句都不会,话都说不利落的后生小子,都得以拾其遗说,自我标榜,非议前辈,还以理学自居。
他曾上奏孝宗说:“今之儒者,自以为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
换言之,理学就是一群贪生怕死乌合之众的遮羞旗。
陈亮与朱熹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论。陈亮平生志在抗金复国,治学也是以治史为主,从史书上考究历代盛衰,特别对于分裂时期的历代王朝由兴转衰或者由中衰而复兴的历史尤其重视,以史为鉴,提出观点。
换言之,陈亮治学更为务实,对于理学的空谈道德自然就看不上了。他与朱熹私交不错,曾有过一场“义利王霸之辩”,信件往复,口沫横飞,难分上下,遂约了共同好友辛弃疾于鹅湖相会,再论高低。
“鹅湖之会”在历史上很有名,但是与辛弃疾、陈亮无关,而是指淳熙二年(1175)六月,吕祖谦为了调和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之间的分歧,举行的一次儒学论坛。
陆九渊是宋明“心学”的奠基者,后世王阳明对他的理论发扬光大,合称为“陆王心学”。陆九渊很多学术观点都与程朱理学不同,包括在对王安石新学及变法的评价上也有很大分歧,曾著《荆国王文公祠堂记》一文,可说是南宋以来第一篇公开对王安石身后所受不公正待遇大鸣不平的传世之作。
在文章里,陆九渊称赞王安石“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蕲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巨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
人以群分,通过陆九渊对王安石的评价,也可以想见其为人磊落爽迈,文辞利落。
这次辩论,双方足足争议了三天,陆九龄、陆九渊兄弟略占上风,结果不欢而散。
但是“鹅湖之会”作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第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对后世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鹅湖寺也因为这次重要的会议,后来被改建为“鹅湖书院”。
这次辩论,陈亮未能参与,觉得特别遗憾。因为他的儒学论点与朱熹分歧更大,书信辩论极不过瘾,遂约辛弃疾一起,和朱熹也来一次鹅湖辩论。
然而到了日子,却只有陈亮与辛弃疾前来,朱熹随便指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爽约了。因为陈亮和辛弃疾都是敏感人物,或许明哲保身的朱熹不愿意轻易得罪这两人,却也不愿同他们走得太近。而且十几年前的那次“鹅湖之会”上,他并没能占到上风,留下了心理阴影,想来想去,还是躲为上策吧。
时维淳熙十五年(1188)冬,辛弃疾与陈亮鹅湖同憩,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酒酣心热之际,陈亮拔剑起舞,逸兴勃发,仰天长啸,且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击节盛赞。
两人意气相投,诗酒相娱,竟然一口气聚了小半个月方散。然而刚刚分别,辛弃疾便开始想念了,人生难得遇知己,莫使金樽空对月。陈亮走了,连酒都没有滋味了。不过是耕牧闲居,又没有公务在身,日子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用来多多相聚呢?
于是辛弃疾打马狂奔,想着要追陈亮回来再盘桓几日,相聚尽兴了才好。谁知没走出多远就变天了,大雪纷飞,路滑难行。辛弃疾知道无法再往前追,只得怏怏地打马归来,作了首《贺新郎》随信寄给陈亮,并写了一个长长的序说明原委,遂让我们在数百年后得知了两人的投契之情。
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把陈亮比喻为卧龙诸葛,激赏备至。陈亮看得意气昂扬,收信后立刻回复了一首,而且是步韵赋和: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步韵赋和,就是用同样的词牌同样的韵脚来填词,这自然要比原创难得多。辛弃疾读了陈亮的词,佩服之余,亦不禁起了少年争竞之心,遂也用心着意,步韵再填一首,这一填,就又写出了一首千古名调:
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一出,真个天下震惊。“看试手,补天裂。”这是什么样的气魄啊。
陈亮瞠目结舌,直过了一年多,才再次步韵赋和一首:
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这一年,辛弃疾五十岁,在上饶家居听到了孝宗禅位于光宗消息,这是南宋的第三位皇帝。
光宗在位五年,辛弃疾一直处于宅居状态,自始至终与这位精神病皇上全无交集。他再度出山,已经是南宋第四位皇上宁宗当政的时候了。
每逢新皇登基,都是主战派与主和派重新争地盘的重要时机。陈亮大约就是在这种时机的刺激下,才会重提旧事,写下这首《贺新郎》相赠的。词中虽说“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其实心中满是蠢蠢欲动。
辛弃疾收到词,知道陈亮憋足一年力气,谄断了肠子才回得这一首的,如果继续步韵赋和,只怕要把老朋友怄到吐血。遂不敢再用此调,而换了个词牌回复,却写出了一首更加义盖云天惊破英雄胆的豪词: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是赠勉陈亮,更是自言心事。
往事如烟,越是铁血枭雄就越不堪回首,只有在醉中,在梦里,才敢怅然遥望,想起从前的那些戎马倥偬,快意恩仇。
“醉里挑灯看剑”,人已老,剑犹寒,何时再伴我上阵杀敌?“梦回吹角连营”,多少英雄往事,就这样走远了,只能在梦中一次次回味重温。
曾经与同袍兄弟同生共死,把烤肉分给部下,让乐队演奏北疆歌曲。这是秋天在战场上阅兵。
战马像传说中的名骏“的卢”一样跑得飞快,弓箭如惊雷一样震耳离弦。这一切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替君王完成收复国家失地的大业,也为自己赢得世代相传的美名。唯有如此,不负平生。
可怜啊可怜,转眼两鬓成霜,依然壮志未酬,这些愿望,这些誓言,就这样在风中烟消云散了吗?
词中有豪情,更有悲愤。老英雄灯下拭剑的形象,定格成了烛光里摇曳深沉的剪影,多少凄凉况味,辛酸情怀,尽在不言中。
中学课本多把这首词解释成作者表达爱国主义情怀与对自己平生英雄事迹的骄傲。但是往往忽略了开篇的“醉里”“梦回”,结句的“可怜白发生”。
也就是说,所有的英勇往事都只在回忆里,想象中,而“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大志,根本没有完成,只换来两鬓白发,一声叹息。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这是辛弃疾写给陈亮的一首谶语。陈亮一生几起几落,终于在绍熙四年(1193)五十一岁时状元及第,可以大展拳脚了。可是第二年刚刚授了建康府判官,不等赴任却病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范进中举一个症状。
“君王天下事”与“生前身后名”就这样一并抛下了,当真天不假年,时不我与,“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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