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6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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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

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

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神雕侠侣》里面有位赤练仙子李莫愁,每次出场亮相,总是手执拂尘,衣袂飘飘,歌声凄楚,唱着这首《摸鱼儿》。她终生苦苦执着于“情为何物”,在情人离去后仍执念于此,不能自拔,为情所困,走火入魔,最终害人害己,葬身火海。

那真是爱的炼狱,她在炼狱之火中犹自纵声高歌:“问世间,情为何物?”焚身以火,完成了“生死相许”的终极誓愿。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词,怔忡良久,几欲泪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脑中都反复徘徊着这句千古之问:情为何物?

元好问,真个问得好!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

他生存的时代,宋、金、蒙古、西夏并立。元好问是金国人,是这一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文坛盟主,又是金元之际承前启后的桥梁,被尊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

年轻时初识元好问,颇遗憾他不是大宋子民,先属金民,后归蒙古,从头至尾都算不得宋人。

后来更是了解到,其实元好问从根儿上就不是汉人,其祖上乃是鲜卑拓跋氏。至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时,下诏改姓为元,自名元宏,其他庶族则仍为拓跋氏。所以元姓,就成了北魏贵族的标志。比如唐朝大诗人元稹。

元好问出身于书香士大夫之家,自幼天资聪明,七岁能诗,被誉为“神童”,又屡从名师,淹通经史。十六岁起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十余年间几度奔徙,可惜屡试不第。这首《摸鱼儿》,就写于他十六岁第一次赴试途中。

十六岁写出这样的词句,真是让现代人再一次无语,这比王维十七岁写“每逢佳节倍思亲”还让人绝望。

这首词,也是我在西周私塾讲解诗词境界时必然讲起的典范之作。

“境界说”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是其文艺评论的核心思想:“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写境”与“造境”,其实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划分,它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文化艺术的两大流派。

《摸鱼儿》开篇第一句劈头便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然后通篇说情,以一对大雁自喻,感慨痴情儿女不能忍受离别之苦。

这样看来,应是明明白白的“造境”之作,从开篇就介入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似乎纯为抒发少年维特之烦恼而作,典型的“有我之境”。可是看到诗的前序时,我们才会知道,原来这里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并州就是今天的太原,科举试指定考点之一。

这段序文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乃是1205年,十六岁的元好问赴并州赶考,途中碰到一个以捕雁为生的人在卖雁,说今天本来捕了两只雁,一只雁直接杀了,另一只却脱网逃飞,然而并不肯飞远,只在空中徘徊,悲鸣不止,最后竟然俯冲下来,触地而亡。

大雁是最忠实的禽类,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堪称有情有义,有礼有信。而且大雁年年冬去春归,征候守诚,所以古时婚姻纳彩,都要送一对大雁为礼。

元好问遇到的这对大雁更加忠烈,一只雁死了,另一只雁竟不肯独活,选择自尽殉情。这样的雁,让人们怎忍烹调为食?

十六岁正是对爱情充满憧憬的时候,善良多情的元好问从猎人手里买下两只大雁,把它们葬在了汾河边上,并立碑刻下“雁丘”二字,赋词以记。当时人在旅途,只是匆匆记下灵感,后来又按照宫调词牌进行修改,填成曲子词《摸鱼儿》,遂有了如今这首传世之作。

既然整首词是实有其事,因事有感,见景生情,真实记叙了这对大雁的生死相随,当为“写境”之作。而那句“君应有语”,分明又是作者替大雁问出的,人即是雁,雁即是人,那么这应该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呢?

诚如王国维所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内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在这首《摸鱼儿》里,元好问无疑是“入乎其内”,将自己与大雁合而为一;但既然开篇发问,诉之于全天下,为世间所有痴情儿女问出“情是何物”,又分明是“出乎其外”,境界远高于一对大雁而放情于四海,是“观之”而后“写之”,真正“有生气”“有高致”之作。

所以,王国维才有“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这首《雁丘词》诚然是意境融合的最佳范例。

另外,从“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一句可见,元好问是精通音律,擅长度曲的。他平生所撰散曲,今仅存九首,包括为元代散曲家赵孟頫等人激赏不已的《骤雨打新荷》等,堪称北曲的行家里手。《太和正音谱》评:“元遗山之词,如穷崖孤松。”列元好问于元散曲名家之列。

《摸鱼儿》虽非元好问始创,却因他而更见光芒。

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外,另有一首《摸鱼儿·双蕖词》,堪称姊妹篇,灵感同样缘起于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相传金泰和年间,大名府有一对年轻男女真心相爱,却遭到双方家人的反对。于是两人相约殉情,双双投了荷塘。这年,池塘开出的荷花尽为并蒂之莲,观者无不落泪。

年少多情的元好问听说了,遂有此作:

摸鱼儿·双蕖词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金庸老先生喜欢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自然也会喜欢他的“问莲根有丝多少”,于是在《神雕侠侣》开篇,便让程英和陆无双这对小姐妹为武三通剥莲子。

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将来会“一见杨过误终身”,莲心年年为君苦。

金代选举制,分为乡试、府试、省试、殿试四试。府试试期在秋八月,共有十个考场。

元好问每三年便要赶往并州赴试,可是考了十几年都没有被录取。

在此期间,蒙古大军对金国发起攻击,每到一地,便疯狂屠杀,元好问的哥哥元好古便死于秀容屠城中。1214年,蒙古逼近中都,金兵节节败退,金宣宗仓皇迁都南京(今河南开封)。为避兵祸,元好问举家先迁往河南福昌,后转徙登封。

1221年,元好问终于进士及第。三年后,又以宏词科登第,被授国史院编修,留官汴京,但生活颇为清苦。

这么辛苦才中举得官,却拿这样一点点俸禄,元好问觉得实在划不来。反正功名在身,就算告慰天颜,完成任务了。只当了一年官,元好问便请长假回到了登封,著书立说,撰写《杜诗学》,翔实考据杜甫生平年谱和唐朝以来评论杜诗的言论。这时候,距离他“情是何物”的发问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之后,元好问又几度为官,任河南镇平县令、内乡县令、南阳县令,调京中任尚书省令史、左司都事等,一路官至翰林知制诰。

1233年,蒙古军再次围南京,金哀宗逃往归德府(今河南商丘)。朝中无主,崔立献城请降,并自封郑王。崔立认为他的行为避免了蒙古军屠城,拯救了全城百姓,遂胁迫翰林学士王若虚、元好问等为自己立“功德碑”。

王若虚、元好问认为关乎名节,既不愿奉命也不敢拒绝,便把差事推给了太学生刘祁。刘祁写好后,王、元二人略加推敲,“敷衍成文”。

但这在后世评论中成了元好问“失节”的第一罪证。

四月,蒙古军攻破南京,元好问写信给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推荐了包括王若虚在内的五十四位中原秀士,请求予以保护和任用。

这成为元好问“失节”的第二条罪证。

南京陷落,崔立以与蒙古大军议和为名,逼迫两宫皇太后、荆王以及诸宗室五百多人北行,“次取三教、医流、工匠、绣女皆赴北”,珍贵财宝装满三十七辆大车,皇亲贵族连根拔起,妃嫔公主尽成蒙古人玩物。

一百多年前金国加诸北宋的“靖康之耻”,如今完整重演在了金国的头上。真是“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元好问亦随金朝大批官员被俘,被押往山东聊城看管,辗转奔波,饱受风霜。

耶律楚材坐稳位置后,开始展示礼贤下士的戏码。因为元好问的诗文名气,倾心接纳,然而五十岁的元好问已无意出仕为官,遂告病还乡,隐居著述。

1252年,元好问以六十三岁高龄北上觐见忽必烈,奉上“儒教大宗师”的尊号,并提出免除儒户兵赋等建议。忽必烈在戴上高帽后不好意思立刻板起脸来,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成为元好问“失节”的第三条罪证。

然而联想到社会现实,当时的蒙古统治者不尊重儒家,将辖下臣民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的地位比娼妓还低,仅高于乞丐,属于社会最底层成员(“文革”中“臭老九”的称呼即来源于此)。

元好问此举无疑是为了提高儒生地位,促使忽必烈任用儒士,“以儒治国”,是为了维持士为天下计的儒道正统。

而且后来的史实证明,他推荐给耶律楚材的五十四名儒士中,有十五名在《元史》中有所记录,他们对保存中原文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1257年九月,元好问在获鹿寓舍逝世,享年六十八岁。临终时嘱咐后人在墓碑上只题“诗人元好问之墓”。

千秋功业,留与后人说。

而清代诗人赵翼说得最好:

题元遗山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这首诗充分写明了元好问在诗与史两方面的贡献,其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从此成了传世警句。后世文人每每为乱世诗人树碑立传时,都情不自禁地会引用这句诗。

但是正如人们对“问世间情是何物”熟极而流,却极少人知道这首词全貌,更不记得元好问所作一样,当人们说着“国家不幸诗家幸”时,也鲜有人知道这首诗出自清朝诗人赵翼之手,更不知道是为了金元诗人元好问而作。

元好问的人生,让人想起争议极大的五代儒士冯道。冯道在唐灭后先后仕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还曾向辽太宗称臣,并始终担任将相之位,堪称“五朝不倒翁”。

所以历史上对他的评价走向两极,欧阳修、司马光等认为他不知廉耻,“奸臣之尤”;而王安石、苏东坡却认为他是现世菩萨,济世渡人。

对于两朝为臣的人我们称之为“贰臣”,而冯道已经到了“五臣”的地步了,“贰”得登峰造极,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人盛赞其大贤大儒呢?

就因为他坚持儒家根本,一直致力于文化传承,曾主持国子监对“九经”进行刻版印刷,促成中国历史上首度大规模以官方财力印刷套书的一大创举,对于文化典籍的保存与传播起了巨大作用。

从这点上来说,元好问在仕途上不如冯道走得远,在宣扬儒治上的苦心孤诣却一点也不弱于冯道,也就更加无可厚非了。

元好问善作诗、文、词、曲,有《元遗山先生全集》传世。据传其诗存一千三百八十余首,其“丧乱诗”尤为著名,笔笔皆为血泪,字字饱含悲愤;词留作三百七十七首,为金代一朝之冠;其散曲虽传世不多,但影响很大,有倡导之功;他甚至还模仿洪迈《夷坚志》的笔法,写了志怪短篇小说集《续夷坚志》,共四卷二百零二篇。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礼记·中庸》)《续夷坚志》虽为志怪小说,却生动记叙了金末元初中原陆沉的社会现状,对于宋、金、蒙古三方交战的情况和当时宗教世俗化的反映,具有极高的史料研究价值。

元好问亲历蒙古灭金的全过程,强烈的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使他时刻关注着金国的命运和史迹的保存,编撰了《壬辰杂编》,积累了百余万字的金朝君臣言行录;且将金国已故君臣的诗词搜集整理,抱着“以诗存史”的宗旨,编成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

这些资料为元代修宋、辽、金史,乃至明朝修元史,都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素材。学界一致认为,《金史》与元好问关系密切,而元好问的这种国亡修史的做法,也多为后人所仿效。

这样的全才伟人,确实值得后人敬赞一声“赋到沧桑句便工”。

同时,元好问也是一位高明的文艺理论家,他的《论诗三十首》继承杜甫“以诗论诗”的风范,概括了汉朝以来的各种诗歌风格与重要诗人,不仅点评准确而且文采斐然,对后世诗歌研究影响极大。

且略举数首:

四·陶渊明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八·陈子昂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十二·李商隐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三十·自况

撼树蜉蝣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

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

《中州集》的书名,写满了不甘心。

山西是古代意义上的中国,然而如今沦为金国之属,已经不再是汉文化正统。元好问是金人,可也是念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呀,哪肯承认自己所学的不是正宗的学问。因此强调“中州”二字,也就是为了争一个正朔的位置,颇有点大户人家争嫡庶的意义。

正如宋无在《续夷坚志》跋中所记:

遗山,中原人。使生宋熙、丰间,与苏、黄诸人同时,当大有声。不幸出完颜有国日。虽偏方以文饰戎事,用科举选人,惜又在贞祐前后,不得掌其笺牒文柄,故闲居著述。

子虚先生认为,如果元好问得与苏东坡、黄庭坚同时期生,那时山西还是明公正道的宋朝,以遗山之才,必卓然世间。不幸的是,他偏偏生长于完颜帝统治北方期间。虽然金国为了粉饰太平,也学习宋朝之科举选人,但是眼光太差,又逢乱世,以致元好问不得重用,未能执掌文柄,只落得闲居著述。

这份遗憾和我一模一样嘛,简单说就是:这样的人才,怎么能不是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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