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与管夫人: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
赵孟頫与管夫人: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
一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四库全书总目》中评价其“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而且画入神品,即其文章也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甚出其后也”。
他一生最为人称道的是书画风流,文采俊逸,冠绝当世,为元代第一;而最为人诟病的,也就是这个“元代第一”。因为他明明是南宋遗民,而且是正经的皇室嫡系,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系,原籍开封,后因祖上赐第湖州,遂成了湖州吴兴(今浙江吴兴)人。
宋朝皇族,赵氏子弟,却改节仕元,堪称贰臣逆子,人品气节自是大打折扣,为君子士大夫所不齿。
而我所以在讲述了大量的爱国将士词文之后,竟对这位“墙头草”单文撰述,倒并非因为他是著名的书画家,而是因为他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夫人——管道昇。
所以,正如同魏夫人之于曾布,爱屋及乌,我也因为管道昇而单给了赵孟頫这篇笔墨。遂在徐君宝妻这位无名烈女的后面,再附一段有名有姓的才女文章。
赵孟頫虽是皇亲,却并非显贵,且是庶出之子。十二岁丧父,家境颇为拮据,生母丘夫人在饱尝冷暖炎凉后,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的身上,激励他发愤读书,再困窘也少不了为儿子延请名师的束脩。
赵孟頫自幼聪敏过人,“读书过目成诵,为文操笔立就”,很小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因父荫补官,真个少年英才,前途无量。“未弱冠,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赵雪松全集·序》)
也就是说,赵孟頫不到二十岁已经闻名遐迩,粉丝众多,人们争相上门,以求其片纸只字为荣。
求字,自然是因为他不仅诗写得好,书法更佳。
这人确实是个天生的才子。
赵孟頫二十六岁那年,宋朝灭亡。身为南宋遗民而且是皇室宗亲,赵家母子似乎并没有多少感伤,从善如流与时俱进地接受了现实。赵母还告诫儿子说:“天下既定,朝廷必偃武修文,汝非多读书,何以自异齐民?”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帝王不再姓赵,那也没什么,只要有人识货,卖给元朝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如果说赵孟頫心中对于南宋全无感念,则是不公平的。他曾祭拜岳飞墓,并题有七律一首:
岳鄂王墓
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首联点题,以离离墓草写出时间,不只是当下季节乃在秋天,更是怀念岳飞已经仙逝多少春秋,以至墓草离离,悲思无极。
颔联以南北君民做对比,谴责南宋当局苟安享乐、不思复国,感念中原父老忍受煎熬,遥望南师之情。
颈联哀叹英雄已死,终至天下中分,难以支持,竟被元朝吞没。
尾联则悲愤地发出呼声,说不堪面对西湖美景,因为湖边有岳飞墓,让他感怀今昔,再看这江山水色,尽是悲伤。
诗作的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但是赵孟頫对南宋皇室的痛惜与不满溢于纸上。
宋灭亡后,赵孟頫有过多次仕元机会,但是不知是出于廉耻的考虑,还是对条件不满,加之母丧守制,总之蛰伏了数年。直到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一月,元世祖忽必烈派遣诸臣“搜访遗逸于江南”,擢选民间有名望的高才逸士以壮门面,粉饰太平,赵孟頫方抓住机会,成为被召二十四人中的“首选”。
这一年,赵孟頫三十三岁,年华正好,踌躇满志。这在他的《初至都下即事》一诗中尽显无遗:
海上春深柳色浓,蓬莱宫阙五云中。
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
从这首绝句中可见,赵孟頫对于能够受诏入京是非常兴奋的,大有一展宏图扬眉吐气的意味,“今日钧天一梦同”更是充满颂圣之意。
初至京都的赵孟頫受到了忽必烈的亲切接见,不禁大受鼓舞,恨不能尽平生所学以报知遇之恩。为世祖草诏,挥笔立就;参与论钞法,高见迭出,同时展露了他在艺术和经济上的才华。
而且,他在进京的第三年,官授兵部郎中,迎娶了志同道合的娇妻管道昇,真正是双喜盈门。
管道昇,约出生于1262年,关于其祖籍,有说是浙江茅山,也有说是浙江吴兴。赵孟頫同乡,也是个著名的才女,“翰墨辞章,不学而能”。
但是管道昇嫁给赵孟頫却不是在吴兴老家,而是在1288年双方进京之后。大概是老乡见老乡的缘故,很快就议了亲。
这一年,管道昇约二十七岁。对于宋代女性来说,无疑是位“斗战胜佛”级别的资深剩女了。所以也有说法管道昇出生于1271年,十八岁出嫁,这就合理得多了。
不过这样的话,两人的年龄就相差了十七岁之多,有点悬殊。而且赵孟頫为何如此晚婚,也是一个谜。
二
做了官,娶了妻,正当盛年的赵孟頫应是心满意足,欢天喜地的。然而这段时间,赵孟頫的诗作却充满彷徨抑郁之色。
他以宗室子弟身份仕元,自是被世人视为失节败行。同时,因为他毕竟是南人,又是赵氏宗亲,并不可能真正受到元朝廷的信任。当朝者只是褒赞他的辞章翰墨,以其博雅渊学来“荣饰太平之美”,对他的政治经济才干却视若无睹,只当他是弄臣,而不让他参与任何实质的政务。
赵孟頫渐生悔意,古风《罪出》一诗,深切表露了他对于仕元宦途的真切感受: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巳云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
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谁为扫。
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这首古风袭自《古诗十九首》,且深受陶渊明影响。内容是文人惯例的一不遂心就唠叨着要归耕务农,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但也确实可以看出赵孟頫在元朝廷的彷徨与无奈。
诗中提到他家境贫窘,长年依靠亲友援赠才得过活,可见出仕或许是由于生活所迫。
好在赵管夫妻感情很好,琴瑟和鸣,这给了赵孟頫许多安慰。
管道昇本来就喜欢书法绘画,苦无名师,如今有了老公这个贴身教授,书画技艺自是飞速精进,一日千里。恰似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唱妇随,诗画相宜。
她最喜画竹、梅花、兰草、山水、佛像,曾有题画诗:
墨 竹
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
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
管道昇画完了画,还要请丈夫和儿女们一起玩赏点评,阖家秉烛论画,其乐融融,令人艳羡。她曾在《修竹图自识》中写道:“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闲置斋中,乃乘兴一挥,不觉盈轴,与余儿女辈玩之。仲姬识。”
“松雪”指丈夫赵孟頫,道号“松雪道人”。管氏在题跋中每每提及“吾松雪”,昵爱之情溢于言表。
五百年后,喜欢“糟蹋文物”的乾隆皇帝看到管道昇的兰竹图画,心神俱醉,大笔一挥,题了一首诗:
题管道昇修竹幽兰图
袅袅猗猗绿水滨,幽香孤节自相亲。
世间尽有丹青手,写照端须似此人。
管道昇与赵孟頫伉俪三十年,感情和睦,共育有三子六女。九个孩子中,一子一女夭折,其余七位,全被夫妇二人培养成了丹青妙手,孙子辈也颇受濡染,其中儿子赵雍、赵奕和孙子赵麟更是闻名,堪称满门才俊。
然而诚如近代才女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再恩爱的夫妻也还是会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的。赵管夫妇生活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次悬崖勒马的出轨事件。
从四十六岁到五十六岁的十年间,赵孟頫任江浙儒学提举,主管文教,每天流连酒宴歌舞,少不了有些拈红倚翠的风流事儿。有词为证:
蝶恋花
侬是江南游冶子。乌帽青鞋,行乐东风里。落尽杨花春满地,萋萋芳草愁千里。 扶上兰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双蛾翠。万顷湖光歌扇底,一声催下相思泪。
人月圆
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 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有词有真相。赵孟頫不但流连烟花,偷香窃玉,而且还和其中一位叫桂香的行首发生了感情,都将名字公然写入词中广而告之了。
他唤她“卿卿”,赞她声甜歌美,雅擅丹青,容貌娇艳,举止多情,显然这二人已是情投意合,打得火热。
赵孟頫看中了桂香,不甘心只是露水姻缘,还想着要纳桂香为妾,只不知道如何对妻子交代,便写了一张字条儿令婢女送去,那老房子着火的心思写得动人而婉约:
我学士,尔夫人。
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
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
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王学士指晋朝大书法家王献之,他的爱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王献之深爱之,有《桃叶歌》传世,所以后来“桃叶桃根”就常用来指代爱妾或歌伎。李商隐便有诗云:“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苏学士就是苏东坡了,不过苏东坡只有朝云,没听说还有位暮云,不知道是不是赵大学士为了押韵而杜撰的。
吴越多美女,善歌舞,唐王勃《采莲曲》中便有“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之句。赵学士自认为既然做了大学士,多娶几位吴姬越女不算过分,倒是妻子年过四十,人老珠黄,霸着个正室夫人的位子也罢了,还要独宠专房就有点不识进退了。
这是典型的男性霸权宣言。女人过了四十就该偃旗息鼓,男人年过八十也还惦记着娶个十八小妾,“一树梨花压海棠”,是何道理?
但是千百年来那么多悲伤的女人在男权主义的道理下也都屈从了,偏偏管夫人不肯。她并没有像河东狮吼那样大发雌威,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便也写了一张小字条回赠了丈夫。
这就是八百年来唱之不衰的情歌金曲《我侬词》: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多么强烈的情义,多么深沉的劝挽。
赵孟頫得词后,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夫妻一体啊,怎么能只管打碎了你,我却还是囫囵个儿地只管同别的女人厮混呢?
更何况,管夫人都说了,若不能“生同一个衾”,只怕就要“死同一个椁”。这是要出人命啊!
赵孟頫只得打消了纳妾之念,乖乖地继续只让管夫人一个人做他的玉堂春了。
三
1310年,赵孟頫五十七岁,告别了淹蹇十年的杭州,从浙江儒学提举调任京都授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官至三品。
他已经十年未得升迁了,接旨后自然意气风发,欣悦不已,一家人赶紧打点行囊浩浩荡荡地进京了。不料乐极生悲,长子赵亮竟因为旅途劳顿染了时疫,方抵京就病殁了。
两年后,夫妇俩衣锦还乡,大张旗鼓地祭扫祖冢,建祠立碑,自谓光耀门楣。却又因为时值盛夏,疫症蔓延,夺走了夫妻俩最疼爱的小女儿。
管道昇此时正值五十知天命之年,却接连失去了一双儿女,打击不可谓不重。更被世人嘲为因数典忘祖,遭了天谴。
然而,这段时间确实是赵孟頫事业的黄金期。翰林院的职务之便使他有机会遍阅元朝廷所掌握的大量书画国宝,极大地提升了他在书画艺术上的造诣。
1311年继承兄位成为皇帝的元仁宗热衷儒学,力推“以儒治国”。他偏爱书画,对赵孟頫尤为赏识,直呼其字“子昂”而不称名,甚至将他比作唐朝的李白、宋朝的苏轼,盛赞曰:“文人世所难得,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至今在人耳目;朕有子昂,与古人何异?”
仁宗还传令将赵孟頫夫妇和其子赵雍的作品装裱成卷轴,盖上御印,珍藏于国家秘书监,且道:“令后世知我朝有善书妇人,且一家皆能书,亦奇事也。”
于是,数年中赵孟頫晋升数级,终于在1316年做到了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官居一品,达到了他人生的顶峰。
这期间,赵孟頫对于汉文化的最大功业就是他和其他的汉族官员一道,上表力陈,终于恢复了已经中断四十一年的科举制度,这对于提升文化人的地位无疑是厥功至伟的。
《元史·赵孟頫传》有载:“帝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又尝称孟頫操履纯正,博学多闻,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孟頫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篆、隶、楷、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天竺有僧,数万里来求其书归,国中宝之。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
这段话充分写出赵孟頫博学多才,能诗属文,擅金石,通律吕,然而世人却“不知其经济之学”,这并不仅是“为书画所掩”,而是无所用处,难为人知。
说到底,仁宗也只是把他当作高级花瓶而已。曾对左右说,赵孟頫有七件事是人所不能及的:帝王苗裔,一也;状貌昳丽,二也;博学多闻,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高古,五也;书画绝伦,六也;旁通佛老之旨、造诣玄微,七也。
有此七项,赵孟頫无疑成为元仁宗粉饰太平的最佳广告代言人。
1317年,元仁宗封赵孟頫为魏国公,册封管道昇为魏国夫人,“管夫人”的名号也缘于此。
赵孟頫仕途沉浮三十年,如今官居一品,然而他的心却从来没有真正疏朗过,正如同他的画。
“不假丹青笔,何以写远愁。”赵孟頫的笔下,烟山云水,尽是相思。
他越来越淡漠了名利之心,而思念家乡,渴望归隐,并先后填得《渔父词》数首以明志,管道昇也填曲附和:
渔父词
赵孟頫
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落木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渔父词
管道昇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1319年,赵孟頫以管道昇病重为由多次上书,终于获允送夫人南归。四月从大都出发,五月途经家乡山东临清时,管道昇逝于舟中。其后,赵孟頫父子护柩还吴兴,依其遗嘱,葬于山东德清县东衡里戏台山。
赵孟頫撰文,赵雍刻碑,写下了情意殷殷的《魏国夫人管氏墓志》,称其“生而聪明过人”,亦擅书能画,尤擅作墨竹,“夫人天姿开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备,翰墨辞章不学而能”。
1322年夏,赵孟頫逝于吴兴,享年六十九岁。去世当天,犹观书作字,一如平常,至黄昏,阖目而逝。死后与管道昇合葬,完成了他们“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生死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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