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四大词人:雁声梅影俱伤心
宋末四大词人:雁声梅影俱伤心
一
词逢南宋便伤心。
南宋自开朝伊始便蒙上了“靖康之耻”的悲剧阴影,百余年来的词作,不是喊着北伐抗金收复中原,就是叹息蒙古铁骑凌虐江南,使我们觉得南宋历史一直都是凄风苦雨孱弱支离的。然而事实上,中国经济的发展在南宋达到了极致。
北宋时期经济重心就已经转移到了江南地区,南宋虽然偏安一隅,却占据最富庶的土地。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对农业发展极为有利,这是古代中国农耕文明的根本,因此经济得到进一步繁荣,南宋成为当时毫无争议的经济大国。南宋的城市化率达到30%,而清朝最鼎盛时期也不过7%;直到二十世纪改革开放前,中国的城市化率也不过18%。也就是说,宋代的经济文明超过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足以与今天相媲美。
而北宋时期的自然科学、科技成果在南宋时有了长足进步和拓展,成为经济发展的加速剂。比如指南针真正从“司南”到针形就是在南宋时期,具有携带方便和相对准确稳定的特点,成为航海更可靠的倚仗。加上领先的造船技术和政府的支持,促使南宋的海上贸易遍及当时半个世界,带来了可观的财政收入。
北宋时期出现的纸币“交子”,为资本主义萌芽产生提供了基础。有人在研究了人类社会经济发展规律后指出,如果不是蒙古南侵打断了经济发展的进程,南宋会是全世界第一个进入资本主义的国家。
可惜啊可惜,并没有“如果”发生,所有的繁华精美都在铁蹄践踏下风流云散。蒙古入侵对于宋朝文明的影响,不仅是中断,更是一种倒退。
北宋灭亡后,文人诗家衣冠南渡,留下了如《东京梦华录》等笔记野史,以此记录开封的繁花明月;而南宋灭亡后,遗民们同样写下了大量笔记小说,悼念宋朝的雁声梅影,如《梦粱录》等。
其中非常著名的,就是周密的笔记体史学著作《武林旧事》《齐东野语》《浩然斋雅谈》《癸辛杂识》等。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因为别号“草窗”而与“梦窗”吴文英并称宋末“二窗”。
除了“草窗”外,他还有很多个小号,比如霄斋、蘋洲、萧斋、弁阳老人、四水潜夫、华不注山人,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看来不停换号是周词人的一大嗜好,约同于今天网络上不停换昵称头像的调皮孩子。
一个这么喜欢变换名号的人,爱好必定是非常八卦而繁杂的,这从他的平生著述就可以看出来。
同时,周密还与王沂孙、蒋捷、张炎并称“宋末四大词人”,其代表词作《一萼红》被陈廷焯评为草窗压卷之作,以为“苍茫感慨情见乎词”,不在姜白石之下。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非常伤感,乃是1276年正月。是年,元军二十万一路屠杀,进逼临安。太皇太后谢道清抱着五岁的小皇帝宋恭帝出城投降,却暗令国舅护着其余的皇子逃跑,为大宋留下一线血脉,总算为南宋又续了三年命。
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关于宋朝灭亡一直有1276年和1279年两个说法。
且说1276年正月,杭州沦陷,江山易主。周密登临古阁,感慨万千。
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
周密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
《一萼红》中的蓬莱阁位于浙江绍兴卧龙山下。词中接连写了与绍兴相关的典故:唐玄宗赐镜湖一曲与贺知章;王羲之写《兰亭序》中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之语;范蠡助越伐吴后有泛舟五湖事;王粲于东汉末年避乱荆州曾作《登楼赋》云:“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上阕以“步深幽”入题,描写进山登阁的过程。山路曲折盘桓,行人渐入幽深。鉴曲、兰亭都是历史名人栖游的地方,而此时却一片萧瑟,满目衰败。词人登楼远眺,抚今追昔,只觉“千古悠悠”,欲诉还休。
接下来从“岁华晚”转入词人对个人身世的慨叹。垂暮之年,犹自四处漂泊,远离故乡,湖山寂寞,何以终老?这几句暗用典故,不仅抒发了寂寞伤怀之情,也吐露了自己对前途和归宿的迷茫之感,更以“磴古松斜,崖阴苔老”来渲染出“一片清愁”的世界。
下阕笔锋一转,“回首天涯归梦”,不露痕迹地由景入情,着笔抒发对宋朝失去大好江山的痛惜。“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诉尽对故乡故都的刻骨思念。
秦鬟,指形似发髻的绍兴秦望山;妆镜,指镜湖,贺知章的终老之地。“好江山、何事此时游”更是点题之语,在极力铺陈山川之美后,强烈抒发亡国之痛。
贺知章是盛唐最幸福的诗人,自号“四明狂客”,因此周密以“狂吟老监”相代。意思是来到了贺老监的家乡,面对镜湖秋水,真想邀他一起赋诗消愁。
这尾句宕开一笔,似与主题无关,然而由盛唐旧景而写宋末荒凉,形成鲜明对比,便有余韵不绝之感,益发悲伤。
美好江山都被辜负了啊,纵然重来,何堪面对?唯有《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的点点滴滴,让我们追见了几缕遗香梦影。
宋亡后,周密寓居杭州癸辛街,以南宋遗老自居,著书寄愤,《癸辛杂识》因而得名。此书内容广泛,主要记载宋元之际的琐事杂言、遗闻逸事、典章制度,其中特别大量记载了为国牺牲的将士,坚持民族气节的士大夫,以及元统治者、投降派的言行,寄亡国之痛于笔端。书中所记如“襄阳始末”“佛莲家资”等条项,颇具史料价值。许多记载不见于正史,多来自作者生活经验和见闻,甚至还有“变性人”的记录,可谓洋洋大观,雅俗共赏。
除此之外,周密传世作品还包括关于诗词的《草窗旧事》《萍洲渔笛谱》《绝妙好词》等,中国第一部以著录私家藏画为主要内容兼录南宋皇室部分藏品的《云烟过眼录》,辑录有关碑帖、玩器、医药、阴阳算术、仙佛、书史等方面知识的《志雅堂杂钞》等,对保存宋代杭州京师风情贡献极大。
都市纪胜、山川风貌、四时节物、教坊歌舞,甚至街市上的各种商铺玩器,坊间的每件特色吃食,件件都是美好记忆。这些笔记不仅对了解南宋的经济文化、山川风俗、朝廷典礼和市民生活提供了丰富的史料,更让我们深沉真切地感受到宋人失去家国的沉痛与不舍。
这些记录告诉我们,南宋是动荡的,南宋更是靡丽的,吃喝玩乐都是那么精致优雅,让今天最喜炫富的土豪也无法企及,甚至根本都想象不出来。
《武林旧事》记载,单是临安,就有瓦舍二十四座。瓦舍,又称瓦子、瓦市,其间设立各种表演节目的勾栏、乐棚,演出不断;周围随之又有无数货摊、赌坊、茶座,相当于今天的综合商业娱乐中心。一座城市里竟有二十四座大型商业CBD,可想宋代杭州之繁华,不亚于今天。
只有经历过温柔富贵乡又跌入抄家灭族之痛的曹雪芹,才写得出惊才绝艳的《红楼梦》;也只有像周密这样的南宋遗民,才写得出《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典籍。
凋谢的花最美丽,失去的爱最深沉,那些梦里繁华,亡国旧影,在周密伤痛而温柔的记忆中绽放如血。
二
“宋末四大词人”的共同特点是善于咏物寓怀。身处宋元交替国破家亡之际,尝尽流离之痛,抒于词锋,却并无“苏辛”的豪情悲愤,而是以缠绵婉约的春风词笔娓娓道出。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王沂孙的一首《天香》:
天香·咏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要说这首词,就要先说一下这段动乱时期的黑暗背景。
1276年,临安沦陷,胡僧杨琏真伽被元朝廷任命总管江南禅事。1278年,杨琏真伽为了搜刮财宝,也为了断绝百姓对宋朝的念想,羞辱汉人臣民,竟然命人大肆挖掘会稽皇陵。先后挖掘古墓百余座,帝后尸骨撒满沟渠,惨不忍睹。
此时,宋理宗入土只有十四年,因为入葬前灌了水银,且吞食夜明珠,启棺之后,容貌如生。杨琏真伽为了窃取夜明珠,竟然砍下宋理宗的头,将帝尸倒悬树间,沥取水银。
水银连续滴了三天三夜,其间诸胡僧对帝首肆意侮辱,竟然当球踢。一代帝王,身首异处,弃尸荒野,那颗头后来被当作战利品,制成了酒壶,献给了元世祖。
即便是亡国之君,也终是真龙天子,竟得不到半点尊重;纵然是胡僧,也还是出家人,杨琏真伽可有半分仁心?
这样的恶行,令人发指!
江南文士闻知,无不悲愤异常。于是以唐珏为首,邀集乡人收拾了被弃置于荒野草丛的帝后遗骸,重新埋葬,又移来南宋故宫的冬青树栽于冢旁。
这件事肯定是要秘密进行的,在元朝统治下自发保护宋帝陵冢,传出去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但这是一件大事,不能不诉诸笔端。
于是王沂孙、唐珏等秘密结社,填词为记,咏物托寄,曲折隐晦。王沂孙的《天香》,便说的是这件事。
从这首词中,不难看出姜白石梅边吹笛的身影,情绪无比激愤,措辞却依然都雅。
龙涎香是一种古代香料,传说骊龙吐涎所化。这里自是暗指理宗被倒吊沥取水银事。而且崖山之战后南宋灭亡,大宋最后一个皇帝宋末帝是死于海上的,所以这首词开篇便写的是海上之龙。
单从字面看,词的上阕写的是采香、制香的过程。
《岭南杂记》有载:“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
“孤峤蟠烟”,指的就是潜龙蟠伏在海洋中的大石之上,云气笼绕。
“层涛蜕月”,意谓月光在层层波涛中闪动,好似龙鳞闪烁。
“骊宫夜采铅水”,骊宫就是龙宫,铅水便指龙涎,白色有香气。这里暗示取自理宗龙体的水银。
“汛远槎风”,采香的人乘木筏随潮汛而去;“梦深薇露”:龙涎香要用蔷薇花露调制;“断魂心字”:指心字香,“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词品》)。
这里写的是制香,自“汛远槎风”的遥远回忆,“梦深薇露”的磨碾相思,到“化作断魂心字”的凄凉绝痛,一语双关,道尽断肠。
接着是焙火。《香谱》上说,制龙涎香要“慢火焙,稍干带润,入瓷盒窨”。故而文中有“红瓷候火”之句。红瓷,就是存放龙涎香的红色瓷盒。候火,就是火候,焙制时所需等候的慢火。
冰环、玉指,都指的是香制成后的形状,有的像冰环,有的像纤纤玉指。
香制出来后,终究是要被点燃烧掉的。于是“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真切地写出了焚香时“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的实景,更营造出一种朦胧缱绻、依稀仿佛的想象,暗示出对从前骊宫“孤峤蟠烟”的怀念。
于是下阕开始回忆当年焚香的女子,慵软娇柔,微醺半醉,无限风情。“殢”(tì),慵倦之意,这里形容女子半醉情态。女子带着醉意剪灯花,衬着窗外雪花纷飞,愈见室内生春。
旖旎过后,一句“荀令如今顿老”,顿将梦境一笔扫空,无限悲欢,今昔之感溢于言外。一个“顿”字,刻意写出光阴消逝如电光石火,疾速不可挽。
《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此处以荀令代指制香高手也就是自己,如今词人已老,不胜酒力,却最是念旧惜香。明知香已经熏完了,还要把被子罩在熏笼上。
篝,指熏香所用的熏笼。“空篝素被”的徒劳之举,写出王沂孙对往事余香无限留恋而难以挽回的悲哀,让人低回婉转、怅惘无穷。
这首词借写龙涎香委婉地表达了思念故国、祭悼理宗之情,但是过于婉转优雅了,让我很难喜欢得起来。但是南宋末词人的文风多半如此,想是在元代统治者文化高压统治下,不得不如此吧。
元统治者把国民分为十等,读书人列为第九等,比娼妓的地位还低,仅居于蝼蚁般不能自立没有尊严的乞丐之上。
知识分子的地位跌到了史上谷底,这和大宋“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原则恰好相反,令文人墨客悲愤而无奈。敏感的政治空气使宋元时期再没有产生岳飞、辛弃疾那样慷慨悲歌的壮士词,文风转为婉媚沉郁,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尽管如此,中原文士宁可布衣隐居也不愿出仕为元朝官僚。是否“仕元”,就成了评定遗臣文士气节的一个标尺。关于赵孟頫的争议,就是典型的例子。
王沂孙有没有仕元的经历,也成了词家们争议的辩题,叶嘉莹先生在《延祐四明志》中查到,王沂孙在元朝时确实做过庆元路的学正。
不过书院教授、山长之类算不得朝廷高官,而且志在教育,传承文化,应当称不上“变节”之罪。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对王沂孙评价极高:“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词中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曹植生于乱世,杜甫多咏离乱,陈廷焯以此喻碧山,谓之“感时伤世,缠绵忠爱”,诚为一家言。
王沂孙,生卒年月俱不详,字圣与,又字咏道,号碧山,又号玉笥山人,浙江绍兴人。有《花外集》传世。
宋词以“花间”始,“花外”终,也算圆满。
而宋理宗的头骨,则在百年后,由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下诏寻回,归葬永穆故陵,终得身首合穴,永安于地下。
三
蒋捷(约1245—1305),字胜欲,号竹山,江苏宜兴人。世称“竹山先生”或是“樱桃进士”。
前一个名号很好理解,后一个却是由何而来呢?
原来,蒋捷于宋咸淳十年(1274)中举,可谓是“宋末四大词人”中最后的进士了,而他最著名的代表词作,便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主要写作者乘船经过太湖东岸的吴江县,卧船听雨,思归而作。
上阕写“春愁”,舟行江上,看到酒旗招摇,遂呼酒浇愁。秋娘和泰娘都是歌伎常用名,此处写桥上酒楼林立,歌女在风雨中弹唱招客。这本是脂浓粉艳之景,然而加上“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之语,便平白有了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惆怅之感。
不过考虑到蒋捷的《行香子·舟宿兰湾》有“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之句,也许这里的“秋娘渡与泰娘桥”仅仅就是指地名吧。
下阕写“归思”,以“何日归家”起笔道出漂泊的厌倦和归家的迫切,并接连写了想象中回家后要做的三件事:洗客袍,调银笙,点起心字香。
时光短暂啊,不忍辜负,当然要用最好的时光做最喜欢的事,方才不负春光。
最妙的是作者描写好时光,却以两种植物相代——红了的樱桃,浓绿的芭蕉,既写出景之曼妙,亦突出春之短促。这种婉转妩媚的情调,音韵流丽的措辞,使整首词充满流丽之美,确为词中上品。
蒋捷中举的1274年,宋度宗赵禥亡,四岁小皇子赵㬎匆匆即位。蒋捷做了末世王朝的最后一个小官。
元朝统治渐渐稳固后,为笼络人心,开始选用南宋士子。蒋捷曾被举荐,却拒绝出仕。知天命之年后迁徙至江苏武进归隐,深怀故国之痛,于此终老,其气节为时人所重。
一曲《梅花引》,道尽衷肠:
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不过,论及蒋捷词作,最著名的一首要数《虞美人》,分写少年、壮年、老年时期听雨的不同心情,颇类辛弃疾的“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算及蒋捷的生平,虽不能确定他的生年,但从1274年中举可知,之前应该是家境良好前途无限的少年郎,多的是拥红偎翠斗酒飞花的好时光,故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然而方入仕途,便值亡国,山河破碎,流离失所,自然是“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到了两鬓星星的晚年,寄身僧庐,心怀故国,历尽悲欢离合,终是无可奈何。唯有听任无情风雨,“点滴到天明”。
三个时段,三种境况,这首词用语明白简利,而意韵含蓄沉郁,堪称宋元词的上品之作。
四
张炎被称为“开到荼䕷花事了”的南宋最后一位词人,通常词书中讲到张炎,也就到了该书结篇的时候了。
张炎(1248—约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浙江杭州人,祖籍甘肃。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为抗金名将张俊六世孙,贵族后裔,世代书香。
张炎的前半生遂心如意,是众星捧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然而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其祖父张濡被元人磔杀,家财尽被抄没。张炎从此流落江湖,贫难自给。
那一年,张炎二十九岁,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再是贵族王孙,而成了亡家之客,漫游吴越,落魄而终。有词集《山中白云词》传世,并著有《词源》两卷,对后代词论影响极大。
张炎在《词源》中提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并以姜夔与吴文英为例进行比较:“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
考虑到张炎创作的时代,是元朝统一中国,并使其统治逐渐稳固下来的时代。面对国破家亡,南宋遗民或者反抗而死,或者顺从苟活,更多的人尤其是文人,则是既不愿顺从也无力抵抗,唯有选择隐世独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追求人格独立,带有以隐居来殉道的意味。
所以“清空”,也就带有了释道的意味,以禅逃世。王国维以“玉老田荒”来形容张炎的词,可谓真切。
王国维是喜欢从词人自己的作品中摘取经典词句来形容其风格的,这四字也不例外,语出张炎词《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
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从这首词可见,张炎词属于婉约一派。
这是一首遗民词,写于宋亡之后,张炎以杜鹃鸟“不如归去”的啼声,与鹦鹉擅学人语的特性,来婉转表达自己思念家乡,却又不愿寄人篱下、学舌谄媚的矛盾心态,蕴藉含蓄而委婉风流。
借鸟儿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是张炎的特长。
“宋末四大词人”都擅长咏物,张炎也不例外。他最著名的咏物词是一首《解连环·孤雁》。虽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传唱千古,然而在宋末词坛中,公认的咏雁绝唱却数张炎,甚至他还因此得了一个“张孤雁”的雅号。
解连环·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开篇“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直接点明这是一只离群孤雁,徘徊于楚江夜空,寒塘顾影,只见一片草枯沙净,江水无涯,一直伸向遥远天边,渺茫不可见。
显然这只孤雁不可能在夜晚飞过苍茫楚江,那就会离雁群越来越远。辽阔的楚江,苍茫的暮色,离群孤雁,枯草寒塘,塑造了一种黯淡、空旷、寂寥、肃杀的意味,孤雁的处境,着实令人凄恻不已。
大雁飞行时会排成“人”字,而词中因为写的是孤雁,自然无法排成字形,故曰“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堪称奇思异想,神来之笔。
“残毡拥雪”用的是苏武故事,喻指困于元统治下有气节的南宋人物,同时表达心意:我虽失群,千里相知,想来你们必也都寒节自守,彼此遥望。
以此可见,这显然是一首遗民词,借咏雁道出遗民心态。
因此下阕便以人喻雁,直抒胸臆:谁会怜我客途飘零,时光荏苒?如同闭居长门宫的阿娇皇后,唯借锦筝弹出心中幽怨。遥想友伴此时栖宿芦花丛中,是否正惦念着我会赶在春天时,沿旧路飞回北边。我仿佛听到他们在暮雨中声声呼唤,只望在北方他日相见。
抱着这样的重逢愿望,虽则画檐下双燕归来,笑我形单影只,我亦无怨。
在这首词中,作者糅咏雁、怀人、自怜为一体,全词紧扣一个“孤”字展开,烘托渲染,层层递进。词咏孤雁,却借此抒发了作者的家国之恨,漂泊之苦,凄婉动人。
国破家亡,亲离友散,孤身一人,满目凄凉。作者如是,孰不如是?
但纵然如是,我亦不愿做归附元朝的“双燕”,寄人篱下,以博主人一笑。这最后一句,借双燕对比,表现出孤雁的清高决绝,表达了作者不愿事奉新朝的心迹,词风顿然变凄凉幽怨而为冷峻峭拔,全词的格调也得到了升华。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琼瑶有一首《雁儿在林梢》唱遍全国:“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那雁儿不想飞,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
这首流行歌曲同样用了对比手法,以熟睡的莺鹊作比,烘托孤雁无巢可驻,奔飞终日,徙倚林梢的凄凉漂泊。这同张炎将孤雁与双燕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因为没了宋亡的大背景,便只剩下小情小调,终不能相提并论。
渺渺天地一孤雁,徘徊寒塘,顾影自怜,欲下不能。这种孤栖自爱、犹豫迟疑的态度,正是宋遗民的普遍生活体验及感触。国破家亡的宋末元初,哪个流离失所的南宋遗民,不是如同失群孤雁般彷徨哀唳呢?
或许这便是孤雁词打动人心之处吧,它替所有宋人叫破了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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