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湘裙》解读、赏析

湘裙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和哥哥晏伯住在一起，二人友爱和睦，感情深厚。晏伯三十岁时去世，没有儿女。不久，他的妻子也去世了。晏仲哀悼思念之际，常想生两个儿子，把一个儿子作为哥哥的后代。可是他刚生了一个儿子，妻子就死了。因担心后妻对儿子不好，晏仲就准备买个小妾算了。

邻村有人要卖婢女，晏仲就去看，没有中意的，他情绪很坏，被朋友请去喝酒，大醉而归。半路上，遇到读书时的同窗梁生，拉着他的手很殷切，请他到家中去。因为酒醉，晏仲也忘了梁生已经死了，跟着就去了。到了一看，他家不是原来的样子，觉得奇怪就问他。梁生回答说：“才搬的。”进门后要喝酒时，梁生才发现家中自酿的酒已经没有了。他让晏仲先坐着，自己拿了瓶子去买酒。

晏仲走到大门口去等，就见一个妇人骑着驴经过，有个孩子跟着，年龄有八九岁，那眉目神态，极像他的哥哥。晏仲心中一动，忙跟了上去，问那孩子姓什么。孩子说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孩子的父亲叫什么，孩子说不知道。说着话，已经到了孩子的家，那妇人下驴进去了。晏仲就拉着孩子的手问：“你父亲在家吗？”孩子答应着就进家了。

过了片刻，一个年纪大的妇女探出头观望，竟是他嫂子，很惊讶，晏仲怎么来了。晏仲很是悲伤，随着嫂子进了门。见房子重新收拾过，齐齐整整。就问哥哥去哪了。嫂子回答说：“要债去还没回来。”晏仲问：“骑驴的是什么人？”嫂子说：“你哥哥的妾甘氏，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阿大，到集上还没回来，你见到的是阿小。”

坐的时间长了，酒渐渐醒了，晏仲才意识到见的都是鬼。由于兄弟情深，也就不怕了。

这时，嫂子正在温酒做饭。晏仲急着想见哥哥，就催着阿小去找。过了很长时间，阿小哭着回来了，说：“李家欠债不还，还跟父亲闹。”晏仲一听，跟着阿小跑去了。见两个人将哥哥推倒在地上，晏仲怒从心起，挥起拳头冲了过去，敢阻拦的，都被打翻在地。晏仲将哥哥救起来，坏人却跑了。晏仲追上去抓住一个，一阵痛打才放手。晏仲起身抓住哥哥的手，跺脚大哭，很是伤心，哥哥也哭了。

到家后，全家都来安慰，收拾好酒菜，兄弟俩举杯庆贺。没多久，一个少年进来，有十六七岁。晏伯叫他阿大，要他拜见叔父。晏仲拉住他，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地下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人扫墓；弟弟我儿子少又单身，怎么办啊？”晏伯神情也很凄凉悲哀。嫂子对他哥哥说：“让阿小跟他叔去，不就行了吗？”

阿小听了，依偎在叔叔的肘下，眷恋着不愿离开。晏仲抚摸着他，更加辛酸。晏仲问：“你乐意跟着我去吗？”阿小说：“乐意。”心想鬼虽不能算人，但有了总比没有强，好歹是个安慰，心情也就好了些。晏伯说：“带去后，不要娇惯，多给他吃些血肉食物，在中午阳光中暴晒，直到中午过后才可以停止。他现在六七岁的孩子，经过春夏两季，肉和骨头就会形成，也能娶妻生子，只是恐怕活不长而已。”

说话间，有少女在门外听着，情态温顺柔婉。晏仲猜想是哥哥的女儿，就问。晏伯说：“她叫湘裙，是我小妾的妹妹。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就寄养在这，已有十年了。”晏仲问：“是否已有人家了。”晏伯说：“还没有。近来有媒人提说东村的田家。”少女在窗外小声说：“我不嫁田家放牛娃。”晏仲很动心，但不好明说。过了一会儿，晏伯在书房中支了床，留弟弟过夜。晏仲本不愿留，但心中留恋湘裙，想探探哥哥的意思，于是就留了下来。

当时正是初春天气，还比较冷，书房中又从不生火，寒气逼人，面对孤灯独坐，晏仲很想喝杯酒。正想着，阿小推门进来，把杯羹斗酒放在桌上。晏仲高兴极了，问是谁弄的这些。阿小回答说是湘姨。酒快喝完时，阿小又将火盆放在床下。晏仲问：“你爹娘睡了吗？”阿小回答说：“早已睡了。”晏仲问阿小睡在哪儿。阿小回答说：“和湘姨一块儿睡。”等他睡下了，阿小关门离开。

晏仲心想湘裙既贤惠又善解人意，更加爱慕。又因为她能照顾阿小，晏仲要她的念头更坚定了。他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着。

早上一起来，晏仲就对大哥说：“我孑然一身，没有伴偶，拜托大哥多留心。”晏伯说：“咱们家也不是那种只有一瓢一担家当的人，想找自然有的是。但地下即便有佳人美女，恐怕对弟弟也没什么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有娶鬼妻的，有什么不好？”晏伯似乎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就说：“湘裙还不错。只要用一根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果流血不止，就可以嫁给世上人做妻子。哪能随随便便行事呢？”晏仲说：“只要湘裙能抚育阿小，也就行了。”晏伯摇头。晏仲反复求个不停。嫂子说：“把湘裙叫来刺一下看看，不行就算了。”说着嫂子就拿着针往外走。一出门碰上湘裙，伸手抓住手腕，竟然血迹斑斑。原来，湘裙听了晏伯的话，早已自己试过了。嫂子笑着放开手，进房告诉晏伯说：“她早已有主意了，还用得着你替她操心吗？”湘裙姐姐一听，很是愤怒，冲到湘裙跟前，手几乎戳到湘裙眼睛上，说：“淫荡贱妇不知羞！想和小叔私奔吗？我决不让你如愿。”湘裙又羞又气，痛哭寻死，全家都闹翻了。晏仲觉得很没意思，就告别兄嫂，领着阿小回家了。晏伯说：“你先回去。不要让阿小再回来，怕伤了他的生气。”晏仲记下了。

回去后，晏仲往大里虚报阿小的年龄，说是哥哥卖掉的婢女所生的遗腹子。大家见孩子极像晏伯，也就信了。

晏仲教阿小读书，总是让他在中午时抱着书暴晒在日光下读。开始很痛苦，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酷暑六月，桌椅烫人，阿小边读边玩，一点儿也不抱怨。阿小聪明，一天能看半卷书，晚上和叔叔一起睡觉时，竟都能背出来。晏仲很宽慰。因忘不了湘裙，所以也就不再想重娶的事了。

一天，有两个媒人来为阿小提亲，因家里无主妇，晏仲心里很是焦躁发急。突然间，哥哥的妾甘氏来了，说：“阿叔别奇怪，我送湘裙来了。先前因为这丫头太不知羞，所以我有意羞辱她一下。阿叔这样一表人才的不跟，还能跟什么样的呢？”看到跟在后边的湘裙，晏仲很是高兴，忙请甘氏坐。因前面有客人，就告诉甘氏，自己先去周旋一下。随即又反回身，但甘氏已经走了。湘裙也已换衣服下到厨房里，厨房里响起一片切菜做饭声。工夫不大，饭菜就一一端了上来，可口宜人。

送走客人，晏仲进来一看，湘裙已收拾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房中，于是两人就相拜成亲。到了晚上，湘裙仍打算和阿小一块儿睡。晏仲说：“我正在用阳气温润他，他还不能离开我。”于是晏仲就让湘裙单独住在一间屋子里，只是在晚上去喝杯酒欢聚一下。

湘裙对晏仲前妻生的孩子就像自己生的，使晏仲更觉得她贤惠无比。一天晚上，两人意好情浓时，晏仲开玩笑说：“阴间也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好一阵子，说：“没见到过。只有邻房葳灵仙姑娘，大家都说她美。但我看也不太出众，只是很会收拾打扮罢了。我和她交往很长时间，心里很看不上她的放荡。你如果想见她，马上就可以把她叫来。但这种人，还是不见的好。”晏仲急着想见。湘裙提笔准备写信，但随即又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要求，她就说：“千万不要被她迷住。”晏仲答应。湘裙就裁纸画了几幅画一样的符，在门外烧了。不一会儿，门钩有响声，帘子掀动，听到哧哧的笑声。湘裙起身拉进一个人来，高高的发髻，流行的式样，就如画中人。

湘裙扶她坐在床头，一起举杯互相问候。那女人刚见到晏仲时，还用衣袖掩着口，不随意说什么。几杯酒过后，则又笑又闹亲热过分，一点儿禁忌也没有。渐渐地，她竟伸出只脚来踩晏仲的衣服。晏仲意乱神迷，像是丢了魂一样。但碍于湘裙在跟前，而湘裙也有意提防，一刻不离左右，葳灵仙突然起身，掀开帘子往外走，湘裙跟在后面，晏仲也跟了出来。葳灵仙就拉住晏仲的手，快步走到其他房里。湘裙恨极了，但又无可奈何，气愤地回到自己房里，只能由他们去了。

过了一会儿，晏仲回来了。湘裙责备说：“不听我的话，只怕以后想拒绝也办不到了。”晏仲认为湘裙嫉妒，两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请自来。湘裙讨厌她来，很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却拉着晏仲一块儿出去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湘裙看见她来就骂她数落她，但她却依然如故。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晏仲就病得卧床不起了，这才后悔，叫湘裙和自己睡在一起，希望能避开葳灵仙。但无论白天晚上，只要稍有疏忽，晏仲和葳灵仙就已交欢上了。湘裙拿棍子赶她，她很气愤，就和湘裙对打，湘裙体弱，手上脚上都被她打伤了。晏仲的病越来越重，湘裙哭道：“我怎么见我姐姐啊！”又过了几天，晏仲就昏死过去了。

晏仲刚死时，见二个差人拿着公文来，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上了路，苦于没路费，晏仲就邀差人顺便到哥哥家中去一趟。晏伯一见，大惊失色，问：“你近来干什么了？”晏仲说：“没别的，只是被鬼缠上罢了。”晏仲就把经过讲了。晏伯听后说：“明白了。”然后就拿出一包银子对差人说：“请笑纳。我弟弟罪不该死，请放他回去。我让我的儿子跟你们去，不会有什么不妥的。”说完，叫阿大陪着差人喝酒，自己到屋里给家里人说了经过。于是叫甘氏到隔壁去叫葳灵仙。

过一会儿，葳灵仙来了，见晏仲在这儿，就要跑。晏伯赶上揪回来，骂道：“淫妇！活着的时候是荡妇，死了还是贱鬼，大家早已不能容忍了，竟又祸害我弟弟！”晏伯上手抽她，抽得葳灵仙头发散乱，妖艳之态立时去了许多。很长时间，来了一位老太太，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晏伯责备她放纵女儿淫乱，训斥责骂了好一阵子，才让她和葳灵仙走了。晏伯送晏仲出门，飘忽之间就到了家门，直入卧室，明明白白像睡去又醒来，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死了。

晏伯责备湘裙说：“我和你姐姐认为你贤惠能干，所以让你跟了我弟弟，你反而要催我弟弟死呀！如果不是有弟媳的名分关系，一定狠狠打你一顿。”湘裙又羞又愧又怕，抽泣呜咽，跪在地上向晏伯请罪。晏伯看见阿小，高兴地说：“儿子居然成了阳间人了！”湘裙准备做饭，晏伯阻止说：“弟弟的事还没了结，我顾不上吃饭。”阿小已十三岁，也知道恋父了，见父亲要走，就哭着要跟着他走。晏伯说：“跟着叔叔最快乐，我走了还要来的。”说着晏伯就转身走了。从此以后，双方就再也没有往来了。

后来阿小娶了妻子，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在三十岁时就死了。晏仲抚养阿小的孩子，就像对阿小活着时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二十多岁了，就让他自立门户了。

湘裙没有生过儿女。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为你驱赶狐狸，行吗？”于是湘裙盛装躺在床上就死去了。晏仲也不悲伤，半年后也死了。

异史氏说：“天下人中兄弟友爱像晏仲的，有几个呢？应该让他不死而活得更长。阳世绝后，而从阴间继承上，这全是不忍心兄长死去的诚心所致。在人绝无此理，在天难道有这种运数吗？在地下生子，希望继承自己生前的产业，这种人想来不会少。只是害怕继承了那绝后人的产业的贤兄贤弟们，不肯收养抚恤这些孤儿罢了。”